第八章 暗潮汹涌
深夜的咸阳，天空黑漆漆的，看不到一颗繁星。闷热的书房里，已然身居大秦左丞相的李斯心烦意燥地翻阅着竹简。手里这卷《韩非子》已经看过了无数遍，今日却鬼使神差地再度拿了出来，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竹简，想起当年几乎是因自己而死的好友韩非，李斯嗟叹不已，心中充满了愧疚与感伤。
李斯原本楚国上蔡一仓粟小吏，青年时观鼠悟出人生道理后，立志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赴兰陵投师于一代大贤荀子门下，并在此遇到了志同道合、亦师亦友的韩非，二人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好友。
一开始，李斯是真心推崇韩非之才，多次在始皇帝面前提起韩非，每一次，李斯总是神采奕奕，每一次，都是自叹弗如。始皇帝嬴政雄才大略，对于韩非这样的法家大才，那是必得之而后快也！于是，大军出征韩国，目的只是胁迫韩非来秦国效力……始皇帝的目的达到了，但心不甘情不愿的韩非如何会真心为秦国出谋划策？而这时的李斯，偏偏又生起了一点妒才之心！于始皇帝面前惑言之，始皇帝一怒之下将韩非收押大牢！既然都收押大牢了，那自然是斩草要除根的。我不能用的人才，他国也别想用！不久后，始皇帝借李斯之手将韩非毒死于狱中。
一代绝世英才，就这样遗憾地告别了那个精彩的年代。
韩非死后，李斯愧疚难当，但时光无法倒转，即便是时光倒转，李斯很清楚，也许韩非的结果还是与现在一样。李斯想补偿韩非，或者说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要告慰好友在天之灵，实现二人还是至交时的共同抱负，将好友的法家学说发扬光大。为此，李斯一直殚精竭虑地努力着。风风雨雨、披荆斩棘的一路走来，在李斯的努力和始皇帝的重用下，法家学派终于取得了旷古烁今的辉煌成绩。
如今，大秦帝国盛极天下，四海安定，法令一统，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诸多创举亘古未有，李斯内心一直很骄傲，很骄傲。
大秦庙堂局势很微妙，始皇帝如今正值壮年，尚未立太子，然，二十余名皇子中，大皇子扶苏甚得皇帝喜爱，在军中威望颇高，又乃嫡长子。自上古以来，嫡长子便是一室之栋梁，继承大统非嫡长子莫属。如今的嫡长子扶苏又如此果敢优秀，当为大秦帝国铁定的继承人。
但是，李斯不希望扶苏登上帝位！
扶苏自小受儒家博士影响颇深，为人仁义。扶苏之政为“仁”，而李斯之政为“法”，二者迥异，扶苏即位，李斯将极大可能不得主政，法家思想将被扶苏摈弃。如此，实非李斯所愿，为了自己的理想抱负，为了好友的遗愿，为了大秦！李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其实，李斯被扶苏的“仁”给蒙蔽了，以致作茧自缚。扶苏只是性格谦逊、爱民如子，并非是要取缔法家，只是认为天下初定，应该与民生息，法不应过苛，赋不应太重，役不应太繁，法制需轻重有度而已。
再者，李斯久居高位，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权早已经是甘之若饴，如痴如醉！权力，是一种可以令人上瘾的**，只要试过之后便再也忘不了，放不开，丢不下。
大秦优秀的公子有很多，李斯绝对不能让扶苏继承大统，即使与李斯有师徒情分的蒙恬与扶苏情同手足，即使师徒反目，他也一往无前！内心膨胀的**，使人疯狂。“恬儿，对不起了。”李斯心中默默地想道。
距左丞相府数百步的另一处府邸中，摇曳的灯光下，一名面目阴鸷的人与刚刚率军赶回咸阳的赵佗在幽暗的灯下彻谈，时而密密细语，时而抑声痛泣，此人，赫然便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府令赵高！
赵高，传为赵国贵族之后，一个身具赵国王室高贵血统的人，一个颇具真才实学的人。在秦赵深入骨髓的血仇下，竟然沦落为秦国的阉臣，其痛苦，不言而喻。然而赵高一直潜伏着，寻找着复仇的机会，无时无刻不想着置秦国于死地。经过不懈的努力，赵高终于获得了始皇帝的信任，一步一步的，他进入了秦国政治权力的核心，任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掌握着始皇帝身边的一切！他更是始皇帝少子胡亥的老师，身份尊贵！但始皇帝在位时，赵高是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只得隐忍待发。
日前，赵高于路边认得一赵氏孤女为义女，高为阉人，无子嗣，便极为宠爱。某日，高义女游于早市，遭一年轻小生**轻薄，义女回来哭诉之，赵高怒不可遏，查之，遂屠尽那小生全家七口！
皇帝脚下，竟然无端发生灭门惨案，法度何在？始皇帝闻后大怒，当即下令蒙毅依法彻查！皇帝亲自下令，蒙毅又乃忠直之人，自然依法处理，判赵高其罪当死，削除宦籍！
然判决已下，始皇帝又念起赵高的好来，遂赦免之，乃复其官爵。皇帝出尔反尔，让蒙毅大是愤怒，疾言厉色道：“赵高之罪，依法必死，皇帝何故如此儿戏耶？”
此时的大秦，战国遗风犹存，人人都是直言性情。而蒙毅又自小随嬴政左右，如自家子侄般感情甚好，故是嬴政也不怪罪蒙毅冒犯，笑道：“赵高对朕颇为忠心，且人才难得，恕之可以，呵呵。”赵高在始皇帝身边很会怕马屁，事事照料得恰到好处，难得身边有一个事事都让你顺心的人，说到底，嬴政还是舍不得他死。
蒙毅闻言，正色道：“赵高，佞臣也，安得能侍于陛下左右！天子脚下犯此大罪，不杀，大秦律法何在？皇威何在？必杀之！”
嬴政亦正色道：“吾意已决，恕之。若他日再犯，卿可不奏而斩之，此次便依了朕吧。”
见嬴政不肯退让，蒙毅心知再说也无用，便不再多言。
经过这一番插曲，赵高九死一生，和蒙毅结下深仇大恨，从此更加小心谨慎。
嬴政不死，赵高可保得无恙，若嬴政百年，以蒙氏的权势，赵高必死无疑！而蒙毅之兄长蒙恬与大公子扶苏情同兄弟，扶苏即位，赵高便是百死无生！为求生计，赵高必杀蒙氏，必害扶苏！
赵佗者，赵国恒山真定人，秦统一六国后，曾两次担任征伐南越的秦军副统帅。史上秦国大乱后，派兵扼守住通往中原的关塞，不使秦军驰援中原，在南越自立为王，号南越武王。目前的赵佗为秦军大将，前些时日北地大战时被始皇帝从南越调回拱卫咸阳，手握重兵。
只见赵高一脸阴沉：“将军亦为赵国之后，秦人灭吾之国，戮吾之亲，屠吾之民，更是残吾之身！国仇家恨，不共戴天！吾常侍于嬴政身边，观那老儿身体羸弱，料将不久于人世，将军手握重兵，吾等伺机而动，覆灭秦国，光复大赵，只在旦夕之间也！”赵高射出两道阴冷的目光，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幻化成无比阴寒的厉芒。
赵佗闻言，浑身冷汗直冒，直立而起，按剑道：“大胆赵高！竟敢逆谋篡位！”
赵高霍然而起，冷笑道：“将军以为高不知将军亦乃大赵贵族之后乎？仕官于秦，是何居心将军自知！莫非领军回咸阳乃将军所愿？哼！我等皆为同路之人，何故作此惺惺之态！”看来，赵佗的底细早被赵高摸得一清二楚了。
赵佗大惊！如此机密之事，赵高是怎么知道的？！擦了擦冷汗，言语立时软了下来：“府令勿怪，佗以为府令乃是出言试探！”
赵高面色稍缓，再次坐落，二人一番长谈，赵佗亦被赵高勾起深埋于心底的记忆，长平一战，自己的父亲与两个叔父皆被秦军坑杀，长平战后，母亲隐姓埋名，颠沛流离，历尽千辛万苦将自己抚养成人！仇恨的种子，自小便在赵佗心中种下，遂目露凶狠之色：“兄长只管计议，佗与秦国亦仇深似海，兄长但有所驱，佗万死不辞！”
顿了一顿，赵佗想起身在北地的扶苏与蒙恬，心中不由有些发虚地道：“只是，扶苏与蒙恬当世英才，手握数十万精锐，实为吾等心腹大患也！”
赵高一声轻哼：“便只再寻得一人相助，必使此二人死无葬身之地！”黑暗中的赵高，双目如黑夜中的豺狼般阴阴地泛着狠光，令人不寒而栗。
“何人有如此能耐？！”赵佗奇道。
“丞相李斯。此人权谋之术天下无双，得此人相助，大事可成！如何说他，吾已有计较！”赵高胸有成竹，双眼闪烁不定。
赵高与赵佗同为赵人，秦赵，世仇也，二人密谋之下，一拍即合。同病相怜的二人秉烛夜谈，说到痛心处，不由得相拥而泣！
任始皇帝嬴政如何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身边竟隐藏了两个想置自己于死地，想置大秦帝国于万劫不复的重臣！
深夜的左丞相府。一辆遮盖严实的马车缓缓使入。
书房中，李斯与赵高相对而坐，只见李斯淡淡道：“府令深夜至老夫府中，可是陛下有甚旨意？”
“非也。”赵高神色平静，双目直视李斯。
“那可是少公子有甚事？”
“亦非也。”
“那请府令明示。”见赵高不明言，李期亦不再发问，啜着手中茗茶，淡淡道。
“今特为救丞相性命而来。”赵高亦是品着手中清茶，凝目道。
“李斯的命在李斯自己手中，无需府令相救，如无他事，府令请回。”李斯可是玩玄虚的祖宗，赵高在李斯面前故弄玄虚，简直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自取其辱。
“不知丞相以为，日后，谁可继承大统？”赵高见李斯不为所动，亦不慌不忙出言。
“自古皆为嫡长子继承大统，且众公子中大公子最贤，日后继位者，当为大公子扶苏。”赵高一言便点中软肋，李斯面目虽然平静，内心却波澜四起。
“既如此，不知丞相以为大公子可会继续用君为相否？更不知丞相以为才比蒙恬如何？功比蒙恬如何？谋比蒙恬如何？人心比蒙恬如何？亲信于大公子比蒙恬如何？”赵高步步紧逼，一言一语如同利刃，直击李斯要害。五比蒙恬，令李斯自信荡然无存。
“此五者，吾皆不及蒙恬，蒙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乃吾之幸，君责之何深也！”李斯心中已如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虽早知自己与大公子的政见截然相反，大公子继位自己当不可能再度为相，然赵高所欲何为，李斯实在是不得要领。
“高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不曾见秦免罢丞相功臣后尚能延袭爵位者，尽皆以诛之。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长子扶苏刚毅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当置身何处？尚可封侯任相否？抑或斧钺加身之？”赵高看了看李斯越发灰白的脸色，再度道：“然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胡亥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赵高趁胜追击，如秋风扫落叶般痛打李斯这只落水狗。
李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胡亥当真学法事数年？如胡亥即位，以法治国否？”
什么慈仁笃厚，轻财重士……李斯一概不在乎，在乎的乃是相位是否得保，大权能否再握！在乎的乃是胡亥当真以法家治国！这是李斯的抱负与夙愿，甫闻胡亥学法，宛若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的李斯，在赵高面前已是一败涂地。
“……。”
二人长谈至深夜。
李斯已经方寸大乱，唯赵高之言是瞻。赵高内心大定，欣喜若狂！得李斯相助，事情便成了大半，只待始皇帝驾崩，天下将尽在赵高掌控，天助赵高而不佑秦也！
远在上郡的扶苏不知历史已然又发生变化，本来始皇帝死后才出现的沙丘之谋竟然提前上演，看来，蝴蝶的力量真的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