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袍泽情深
洛水南岸。
赵佗大营延绵十里，沿洛水而扎，排列有度，井然有序。大营外，拒马、陷坑一应俱全。大营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时有兵甲闪亮的队伍来回巡查。
行军大营攻防兼备，防备森严，士卒盔甲鲜明。赵佗，不亏名将风范也。
此时的赵佗却是一身戎装，伫立洛水南畔，遥望对岸雄伟的城墙，心里透出一股股无力感。洛水北岸，原魏国西河郡长城沿洛水而筑，直至北地与秦长城相交，巍然屹立，雄若天堑。
赵佗想破脑袋都不明白，始皇帝几乎拆了全国所有的坚墙，为什么单单在咸阳以北隔洛水保留着这段长城？赵佗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初至洛水时，他针对地形多方查勘，发现魏长城乃是据守洛水的绝佳壁垒，但如果将大军驻于洛水北面的长城，自己将背水而战，没有退路。一旦长城被攻陷，那全军可就置于必死之地了……无奈，赵佗只得将大军驻守在洛水南岸。将利于攻守的长城留给了扶苏。
面对扶苏的十数万精锐，说实话，赵佗心里一点胜算都没有。赵高拥胡亥登基后的所作所为，颇令赵佗所不耻。他开始怀疑，大赵，真的还能光复吗……
且说扶苏大军浩浩荡荡，一路畅通无阻挺进至洛水，却见长城上并无驻军，大感意外，下令全军迅速地占领了长城！扶苏登高而望，但见洛水对岸敌军连营十余里，诺大的秦字战旗迎风招展着！赵佗大军据洛水天险而守，只等自己渡河，便可半渡击之。
青龙军团，乃是帝国锐精中的锐精，扶苏对青龙军团有着绝对的信心可以强行攻克洛水，但不可避免地会有重大伤亡！无妄折损，非扶苏所愿尔。一时无破敌良策，扶苏眺望天际，皱眉沉思。
但见敌军横在洛水南岸挡住了去路，顿时便惹恼了孔刚。身为大将，为主公攻坚拔难乃职责所在，虎步一展，出列抱拳道：“主公，吾愿率陷阵军击之，如若不破，愿受军法！”
“壮哉！有陷阵军出击，洛水必破！吾令长风军相助于你，一举击溃逆军！”扶苏大赞道。他虽不愿强行攻击洛水，不过除此之外，好像暂时也别无他法。
“主公且慢！”孔刚正要转身而去时，范增突然出言制止。
“先生何意？”扶苏疑惑发问间，孔刚也是面色不悦地冷盯着范增，若没有使他信服的解释，孔刚可不会善罢甘休。
“呵呵，孔将军神勇，老臣认为，有将军为前锋，洛水下之不难！但，攻坚大军势必会有折损，精锐训练不易，无谓空耗之。吾有一计，可令逆贼军势混乱，战力十不存一。”范增轻轻地捋着白花花地长须，微微笑道。
“哦？先生有何妙计？速速道来！”扶苏大喜道。
“无他，只需主公书信一封，吾等便可在此静候佳音。”范增神秘地笑了。
……
赵佗独自跪坐在洛水南畔的一块青色岩石上，望着滔滔而去的洛水，已经发怔了很久。
突然，洛水北岸迎面划过来十数艘小船，小船急流勇进，却是至洛水中游即止。不明所以的赵佗正自奇怪间，数百支长箭从那些小船上腾空而起，飕飕地射入了赵佗大营。射完箭矢的小船调头便走，一句话不喊，一人不伤！赵佗大营中的士卒纷纷拾起长箭，只见每支长箭的箭头上都绑着一封书信。
其书曰：“胡亥、李斯、赵高，弑先帝，逆谋篡位，乃三族皆灭之罪！君不见宗室之人无辜被戮？忠臣良将含冤被屠？君不见大秦黔首疾苦不堪？民无活路？今吾率北地王师征讨叛逆，诸君皆乃吾大秦好男儿，助纣为虐，其心何忍？同族同源，吾实不忍杀之。十日内放下武器者，免罪！阵前投降者，免死！临阵起义者，重赏！十日之后，大军进击，不留情面，众君请自省之。落款：北地王扶苏。”
读完扶苏射入大营的书信，赵佗暗呼糟糕！然而，又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方法，唯有严令三军，不得听信谣言！扰乱军心者，定斩不赦！
奈何，悠悠众人之口，那是封不住的。更何况胡亥与赵高的所作所为，众将士也略有耳闻，他们早已经对咸阳朝廷不满了。
接下来数日，赵佗大军士卒趁夜逃走者不计其数，更有些是整伍整什成编制地逃走。不过短短五日时间，赵佗大军已然十去其三，原本的十五万大军，仅剩十余万……好在这支军队多为赵佗当年南征的老部下，对赵佗颇为信赖，不然，这十五万大军能剩下几个人，还真不好说……亦或者，他们已经兵变，把赵佗首级献给北地王扶苏了。
令赵佗更感到郁闷的是自已还不能强行阻拦！万一把那些对咸阳心存不满的将士强行留在军中，肯定会成为不稳定因素，大战一起，他们若是倒戈相向，那可就糟糕了，饶是自己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必败无疑！
赵佗军中军大帐，夜已经很深了，大账内还灯火通明。赵佗满脸愁云，端坐首位，各将校居左右而坐，众人一筹莫展，哀声叹气。
眼看士气低弥，赵佗心知绝对不能让众将这样消沉下去，勉强挤出了点笑容：“诸位不必如此惆怅，那些对朝廷不满的士卒走便走了，未尝不是好事。留在军中，亦为隐患，哈哈，他扶苏此举倒是帮了我等！”
大战当前，如果统军大将都表现得毫无信心，那么这一仗就不用打了，大家直接投降，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去算了……赵佗惟有将忧愁深深地藏在心里，一人扛起巨大的压力。
“将军说得对！此乃好事！如此一来，我军将如铁板一块，兵精将勇，任他扶苏大军如何精锐，也是撼动不得！让他有来无回！”心思细腻的副将任严体会到赵佗的意思，立刻大声附合。
“哈哈，是此道理也！赵将军英明！”各将尉想通了这层道理，心情顿时明朗了起来。
“只是不知赵将军可有良策破敌？”一名都尉却依旧眉头不展，拱手问道。
赵佗提起精神，整了整凌乱地思绪，果断道：“扶苏，世之名将也，北地军民尊其为大秦军神，麾下青龙军皆百战锐士选拔而成，乃帝国锐中之锐，吾等决不可等闲视之！”
“数日来，吾每尝立于洛水之滨，苦思战策。突发奇想悟得一计，众将若按此计行之，扶苏可破！”赵佗继续道。
“将军有何妙计？！”帐中将尉们大喜。
“如今，我部大军受扶苏蛊惑，十去其三，吾等可借此良机，将计就计。吾意，可先于洛水上游寻秘密之处筑坝蓄水，数日后，全军诈退。扶苏见我军退去，乃知其计已成，必率军追击，待扶苏大军半渡时，吾等掘开水坝，驱滔天洪水淹之！如此，任扶苏大军如何精锐，必成水中鱼虾矣！岂不任吾等斩杀？”赵佗目含精光，杀气四射。
赵佗当真好计！
此计使用的时机恰到好处，先借扶苏之计，示敌以弱，佯装败退。而后出其不意，以大水淹之，再行挥军掩杀。此计若成，扶苏必然一败涂地！
“诈形骄敌，麻痹扶苏，将军妙计也！如此，我军必大胜矣！”副将任严听罢，喜不自禁。
“传令三军，想走的人让他们都走吧，不用偷偷摸摸的了，最好让扶苏看见他们走！”赵佗神情玩味，精光闪烁。
“任严听令，……！”
赵佗思得良计，自去布置，其麾下众将亦一扫阴霾，重振信心。
数日后，赵佗大军又有数万人先后逃走，只余得八万真正地精锐！赵佗为了击败扶苏，还真是不惜血本，豁出去了。不过，大军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留下的倒也全是他赵佗的亲信悍卒。俗话说，兵贵精而不贵多，此番变化，对赵佗来说，是福是祸还真是说之不清。
且说扶苏用范增之计将数百封书信射入赵佗军中后，派遣斥侯暗渡洛水，严密侦察赵佗大营的动静。不久后便有密报传回：“王上英明，弱敌之计已然生效，赵佗大军军心涣散，无数士卒于夜间偷偷逃走。连日来，赵佗大军溃势难止，竟是营门大开，不作阻拦放任士卒离营而去，略作统计，赵佗大军数日间离去的士卒竟有七万之众！经过多方查探，反复确认，离营士卒确已返乡，赵佗并无使诈……。”扶苏与众人大喜，记范增大功一件！
两军还未交锋，扶苏用范增之计，仅书信一封，便兵不血刃地使赵佗大军溃逃近半！
赵佗军士气低落，将士皆无战心，恐扶苏趁虚来袭，只得拔营往咸阳退去。
赵佗大军初退，扶苏即刻下令全军渡水追击！孔刚身先士卒，领陷阵军率先登船，涉间领长风军紧随其后，数万大军趁势追击赵佗！
北地河流不多，船舶较少，扶苏倾九郡之力方凑了近千艘小船。小船运载能力有限，即使满载，一次亦仅能载数万人过河。所以，除却大军前锋陷阵军与长风军外，其余诸军皆列阵等候于洛水北岸。
不过片刻，士气高昂的陷阵军与长风军登船完毕，近千艘小船都挤得满满的，有些水性好的士卒则索性将盔甲卸于船上，紧贴船只，准备泅水过河。孔刚一声令下，近千小船迎风破浪，直往洛水南岸而去。
一时间，洛水上百轲争流，万人击水，蔚为壮观！
扶苏立于满积泥沙的水边，将青龙枪深深地插在混着鹅卵石的泥沙中，目送陷阵军与长风军渡河追击。余下数万人则列队在泥泞的洛水北岸，只等船只返程，便要全军渡河。
待渡河的船只驶出百丈左右，扶苏只感觉到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闻着河床散发出的腥臭味，看着脚下泥泞的沙石，扶苏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顿时冷汗如浆，面目煞白！骤然大吼道：“快！鸣金！鸣金！撤兵！撤回来！”
军令司马虽然不知道扶苏为什么焦急至斯，却也立刻执行了扶苏的军令。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洛水北岸响起了急促的鸣金声。
紧盯着已经快驶到洛水中央，正在缓缓掉头的船只，扶苏心急如焚，大吼道：“孔刚！涉间！全速撤回来！快！”
孔刚、涉间二将不知发生了何事，形势大好，为何放弃追击？百思不解。但扶苏急令，不可不回，只得催促士卒全力往回划船。
距岸百步，孔刚高声问道：“主公，何事如此紧急退兵？！”
不待扶苏回话，洛水上游突然传来震天的“轰——轰——”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突闻滚滚巨响，孔刚、涉间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二将亡魂直冒！
奋声大喝：“快往回划！全军扔掉辎重！没用的东西全扔掉！快！快！”孔刚迅速从一名士卒手中夺过划浆，猛力划了起来。
“全军撤回长城！”扶苏来回踱着步子，神情焦急地注视着江中数万将士，头也不回地大喝道。
得扶苏将令，岸边等候的各部将士有序地退回了长城。众军急急忙忙登上城墙，眼看着还身处江中的袍泽兄弟们，人人焦炙万分，牙关紧咬，皆默默地为袍泽兄弟们鼓气，兄弟们！千万要回来啊……！
扶苏睚眦欲裂，置高约数丈、距自己仅数百步的滔天洪水于不顾，直挺挺地立在洛水边，双目充血地注视着离岸还有数十步的将士们，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苏角、李必、骆甲紧握剑柄屹立在扶苏身后，毫无惧色。就连范增、陈平这两名文士，也是不顾一切地站在扶苏身旁，众人目不转睛神情焦灼地望着江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主公！你们快回去啊！”孔刚与涉间暴吼道。
“主公！快走啊！别管我们了！”众将士眼见洪水就要扑到，扶苏与众人却还站在水边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们，皆是虎目含泪，动情高呼。
然而，扶苏与范增等人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们，他们不会放弃他们，就是死，也要等他们回来。他们的主公，他们的军师，他们的将领们，在以自己的生命告诉他们：对袍泽，绝不抛弃，对兄弟，绝不放弃！不觉间，城头众将士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们也想和他们的军神站在一起！但是，他们不能下去，军人，惟有服从命令！
身处江中的众将士双目早已赤红，为了主公，为了袍泽，更为了自己！众人使出了出娘胎以来最大的力气往回划动着。
如山巨浪尚距大军百步时，终于，第一艘船靠岸了。孔刚一跃而起，涉间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跃下船，二人挟起扶苏就要往城墙跑去！扶苏却纹丝不动，钉立当地大喝道：“汝二人速速指挥士卒进城，但有一人未上岸，我一步不退！快！”
二人无奈，只得指挥陆续登岸的将士进入长城。在二人指挥下，众将士如潮水般退回了长城，在巨浪扑到前的最后一刻，扶苏与众将安然地退回了高处。只可惜了扶苏辛苦收罗的那千余艘船，一艘不剩，尽被滔天巨浪卷走。
孔刚、涉间劫后余生，皆难掩心中激动，与扶苏相拥而泣。人非草木，纵是铁血男儿，亦有侠骨柔情，历经生死，方知袍泽情深。众人泪下如雨，哭成一团。
永远不要放弃真正可贵的东西，坚持虽难，便后悔更甚。
洛水南岸，已经率大军折返，准备痛打落水狗却愿望落空的赵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有深深地羡慕和钦佩。羡慕扶苏麾下的将领们有这样一个好主公；钦佩扶苏果然名不虚传，作为高高在上的北地王，竟真能与士卒同生共死！
传闻诚不欺我也！
赵佗顿觉自己蚍蜉撼树，心中充满了无力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