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鸽腹伏祸(1)

侍女虽面有难色，却仍行礼道：“奴婢见过殿下、公主、武才人。文成公主日前才搬入竹林雅秀，正是图个清幽，不见外客。既是三位，且随奴婢偏厅暂坐，先饮茶解渴，奴婢这就去通报。公主脾性古怪，奴婢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殿下、公主谅解。”

晋阳一闻此言面露难色，有夺门而逃的意思：“我就说么，她一定生我的气了。估计听说是九哥向父皇荐的她，也生九哥的气。我们还是走吧。”媚娘拉住晋阳的手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来都来了，一定要见一面才行。别怕，有我呢。”

三人这才随侍女进偏殿休息。

佛堂，文成公主撵珠闭目诵经。侍女入凑在文成耳边说了几句。

文成睁开双目，跪拜三下之后起身，整理裙裾而出。

偏厅 媚娘李治饮茶，晋阳惴惴不安，坐卧不宁。

晋阳来回踱步：“文成公主是为了我才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和亲的。我可以跟父皇、皇兄他们在一起，而她就要离开长安， 离开自己的家人。九哥出这个主意时，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自从听说她搬进宫中，就越来越觉得对不起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自私。”

媚娘说道：“那你想好对她说什么了么？”晋阳小脸满是踌躇：“就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叫姐姐来帮帮晋阳，其实我特别希望文成公主能在远方过的快乐，我保证每年给她做吉祥灯，保佑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媚娘看着天真无邪的晋阳，百感交集。她忽然觉得宫中也有一种温情弥漫滋长，比如李治，比如晋阳。侍女入：“文成公主请二位殿下，武才人后苑赏菊品茶。”

过一道扉门，来到后苑。各式菊花映入眼帘。一个石桌，四尊石凳，雕工精美。

文成公主面若平湖，亲自泡茶，只见她用一精致小刀刻动茶饼，将茶叶放在壶里烹煮。四枚精致玛瑙碗一字排开。

文成公主起身：“文成见过二位殿下。”武媚娘俯身：“武才人拜见文成公主。”

晋阳不敢多言，看看李治。李治道：“都平身吧。”

文成这才请三人入座。待茶汤泛红，文成提壶将茶注入四杯之中，茶汤呈枣红色，香气四溢，观之清亮可爱。四人一时尴尬无言。文成又掀起竹筐内几枚晒干的黄菊，分别放入四杯之中，只见菊花在热茶中逐渐绽放，煞是好看，文成做了个请的手势。

晋阳到底孩童，第一个端起品尝，忍不住问：“好漂亮啊，味道也特别，姐姐怎么会想起在茶里放朵菊花。”文成语气短促平淡：“日燥，去火。”晋阳不敢再言，拽了拽武媚娘的衣服。媚娘李治也端起茶喝了一回。一时众人无话。

还是武媚娘打破僵局：“奴婢斗胆，敢问公主是否因为代晋阳远嫁吐蕃而心怀怨愤？因此对她有积怨？”

文成没想到媚娘这么单刀直入：“不敢，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别说是封公主，做王妃。当今陛下无论叫李雪雁及家人做些什么，雪雁都不敢有半分怨愤，只是想到要离家，伤感还是有的。”

“家人？姐姐现在既然已入宫赐封公主，那就应该将陛下、陛下的家人视为家人。陛下也是公主的父皇，这二位更是公主的兄妹。”媚娘提醒道。文成公主不卑不亢：“这位武才人提醒的是。文成方才的说辞有不妥之处。”

李治语气温暖又带一丝惋惜：“公主如能这样想最好。”

媚娘又道：“再者言，公主大了自然是要出嫁，前有长乐、巴陵为例，后有晋阳、高阳跟从。即便是在民间，哪有成年的女儿不离家，陪生身父母过一辈子的。”

晋阳听媚娘不但不赔好话，反而拿话激她忙摇头：“武姐姐，你别说了，这事情本来是落在晋阳头上的，现在雪雁姐姐代我出嫁，你还这样气她。”

媚娘喝茶，笑而不语。文成看看晋阳，也颦眉思索媚娘刚才的话。李治打圆场：“此事不关晋阳，是小王念晋阳还小，尚未成年，脾气又不好，怕嫁到吐蕃不但无益联姻，反倒给朝廷，给父皇多添烦恼。多了嘴，小王在此给姐姐陪不是了。”说罢李治站起深深一伏。

文成端茶之手略有颤抖，仍然不言。李治伏着有些尴尬。晋阳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媚娘拍拍她的手道：“请公主再听奴婢一言，今日见公主人生遭遇这样重大转折，又有这二位惹出事端之人不请自来，却还能气定神闲，礼数不失的招待我们喝茶，便应了长孙大人荐你的话："知书达礼，气度非凡"。”

文成答道：“那倒谈不上。王爷您请坐，公主，还有这位才人，你们来意雪雁明白。宰相推荐，陛下指婚，更是大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雪雁纵使不愿，也没有半个不字。只是雪雁虽没几位见得世面多，但也并非趋炎附势，贪图荣华之辈。恐怕很难将此事视做是什么天赐的姻缘，大好的机会，高高兴兴的替了这位小公主，嫁给番子到西边做王妃。”

晋阳见她话锋直指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拿眼看媚娘。媚娘看文成果然心中有怨，便紧跟着说道：“这话不假，但若是将公主看作为浅薄短视之辈，我们三人也不会上门叨扰。刚刚晋王提到朝廷，提到联姻，想必姐姐也知道此番西去不是简简单单的出嫁享福，姐姐不只是嫁人，身上还背负着平定边疆的重任。俗话说，一场婚嫁胜十万雄兵。吐蕃国近年来兵壮马肥国力强盛，一举击溃了吐谷浑，已然成为了西南举足轻重的强邦。陛下此番答应和亲也是经过深谋远虑，觉得只有对吐蕃加强笼络，才能保证大唐西南边陲的稳定，公主必知，这次和亲是肩负着和睦邦交的重任。”

文成听罢放茶开口道：“和睦邦交，那吐蕃再强大，能强的过我大唐吗？陛下可以派大将军侯君集带兵征高昌，为何不能再派茂公李绩大人平定吐蕃，何须由我们这样的女子承担这邦交定国的重任。”

媚娘见文成开口之言，并非量小偏狭之辈，顿时心头一松：“看来长孙大人将公主想简单了，公主原本是贵族皇亲，自小养在深闺，应该是不问世事，却偏偏对朝政如此熟稔，甚至还随口道出大臣名讳。试问，这上上下下皇家之女，除了公主还有何人？”

李治也接话道：“是啊，公主胸中韬略，小王自叹弗如。”

文成仍淡淡的：“你们二人不必捧我。”

媚娘竟还有话：“这不是捧，只是奴婢想告诉公主，人生在世，时光如白驹过隙，是要屈从女人的命运，接受早被命运安排好的相夫教子；还是能够抓住契机，成就大业。奴婢以为以公主天生的胸怀、才干，实在不应浪费在碌碌无为的光阴之中。”

扉门外，李世民不知何时与王德二人入院，听媚娘深明大义渐渐将文成说动，不住的点头，又惊又喜，对媚娘又多了一层敬畏。“媚娘，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朕越来越看不透了。”李世民心中暗想。侍女发现二人，正要通报，却被王德拦下了。

媚娘见文成心有所动，索性又道：“再说高昌与吐蕃又有不同，高昌地处西域，为丝绸路途之重镇 ，高昌王鞠文泰猖狂嚣张，又与突厥勾结，一直没有臣服大唐。陛下遣将派兵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平定。否则，高昌一日不平，我大唐一日不宁，丝绸之路一日不通。”说着媚娘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看了李治一眼。

李治忙接下话茬：“而吐蕃则不同，松赞干布又早早向父皇称臣，其与我西南腹地接壤，两国臣民早已混居多年。如今他几次三番提出和亲，也是有结交之意。”

媚娘：“况且一旦出兵，我朝二员大将均率军出征边疆，朝中空虚无将。若然真有叛军来犯，长安京城又如何得守？就单论厉兵秣马，也会招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文成公主暗自思索，晋阳还是个孩子，年幼尚不知事，的确难堪大任，这两人一来一去虽说得都是大道理，却也句句是实，不能辩驳。只是那所嫁之人吐蕃王毕竟蛮夷之辈，不知是个什么样子？思至此，便问：“若真如二位所言，雪雁看来的确是想得窄了，只是尚有一问，那松赞干布是何样之人？”

李治笑道：“原来公主担心这个。小王与他也打过几次交道，能够成为一国之君，其品行相貌也是人中之龙。听说深慕中原文化，这才多次要求和亲。再说父皇已婉拒两次，事不过三。今番他又带黄金、珠宝等等，依国君之礼求亲，其虽深知姐姐并非父皇亲出，仍愿意行公主和亲之礼，其意不在和亲也，而在两国邦交互利。姐姐以大唐公主的身份嫁过去，无疑是要忍受远离中土，与家人天各一边的相思之苦。不过有父皇和整个大唐做后盾，再加上公主的德行与修养，想必那松赞干布一定以礼相待，倍加珍爱，公主在吐蕃国的地位尊崇可想而知。”

媚娘却觉得李治怎么又把话说了回来，夫唱妇随，并非眼前此人在乎之事。赶忙道：“那倒也还罢了，地位尊崇与否，公主志不在此。媚娘倒是有个想法。”

文成放下茶碗：“但说无妨。”

“我听闻公主不仅诗书双绝，喜爱参禅礼佛，还对茶道花道、农耕经济等等颇有研究。如搁置闺中，或嫁给寻常官宦子弟，反而白白耽误了。公主胸有大志，心系苍生，以你的知识和见地，何不以吐蕃为己国，体察民情，传播大唐礼仪文化，乃至提出建议政见，协助吐蕃王治理这个地域广阔，民风剽悍古朴的国家。也许经公主这一嫁，将其汉化，吐蕃也不再是番帮之国，而公主身处异地，不也和在京城长安一样，这又岂是武力征服可达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