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鸽腹伏祸(2)
晋阳误打误撞，却没有请错人，武媚娘这一番话深深地印在了文成公主李雪雁的心中。李世民全神贯注的观察几人行径，心中暗想：“见面不过半个时辰，就如此一针见血，知人善用，文成是何等人，媚娘看得一清二楚。看来那日能与朕在湖边对谈，心有灵犀，绝非偶然。若不是天生的灵性与智慧，又是什么？”
媚娘言毕，文成思索咂摸，逐渐展颜；“汉化吐蕃？这便有几分意思了。武才人，你也说渴了，喝杯茶润润嗓。”
武媚娘点头正要喝，文成拦住，伸手探茶：“慢，凉了。”说罢将杯中茶水倒掉，又复滚水冲泡，双手亲自奉上。文成此番举动可见已对武媚娘与前不同，武媚娘接过品了起来。
晋阳乖巧，查二人眼色，便知事成了，忙道：“晋阳年少，不舍离家，倒不知这和亲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如今姐姐大人大量，替晋阳出嫁番邦。无论如何，请受晋阳三拜。”说着跪了下去，拜了三拜。
文成也是气魄不小：“好，今日雪雁托大，就受晋阳公主这三拜之礼。”
她二人行礼，这一厢李治则对武媚娘佩服的五体投地，心想，看来这死结今日方是得解了。只是父皇从哪得来武媚娘这样一个奇女子，那日狩猎场果敢矫健胜过三哥，说起道理来竟是连尽读史书的四哥也不能及，还不仅如此，察言观色，巧舌如簧又可比晋阳的七窍玲珑心，怪不得上上下下都对她刮目相看，爱慕有加。
受了晋阳三拜，文成却对媚娘一伏：“武才人，不瞒你说，雪雁自进宫以来一直胸臆难平，今日得几位劝导之言，却如同醍醐灌顶，眼前豁然开朗，雪雁从小志向高远，总归遗憾并非男儿之躯，能为朝廷报效，为陛下分忧。如此说来，倒要感谢各位给雪雁这样一个恪展宏图大志的天赐良机。”
晋阳见心结已解，终于恢复了顽皮的样子，扯着文成的袖子道：“姐姐，姐姐。你看被九哥、武姐姐这样一说，晋阳原是失去了这样辅佐君王的大好机遇啊。”
文成浅笑待要接话，只听李世民人未到声先入：“晋阳，醒醒吧。就你这个脾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由着自己性子的行事作风。别说想辅佐君王治国，嫁到哪家，就是在这长安城里，父皇都不放心呢，你呀，就老老实实在父皇身边待着吧。”
见李世民笑入，众人纷纷跪下：“参见父皇（陛下）！”
李世民特地扶起文成：“文成平身，父皇知道你受委屈了，你们也都坐吧。”
李治忙将石凳让给李世民。媚娘心思复杂，赶紧推辞，李世民示意三女坐定：“刚才朕在扉门外已经听了一会了。你们两个人说得句句在理，都是朕的心里话，不过朕还要对文成添上两句。”
文成：“请父皇明示。”
李世民道：“你出嫁的时候，父皇会为你准备农技、文化、礼仪等大批人才和物事。等你成为王妃之后，要知人善用，不但从经济农耕，还要在文化礼法上，使吐蕃国在潜移默化中，永远感激和追随我大唐。至于任城王，三年之内，只要吐蕃与我大唐平定无欺，朕便下诏封其大唐封疆节度使，必使你一家人团聚。”
媚娘心里暗叹：“短短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这般高瞻远瞩，这等深谋远虑。比我能想得又不知远了多少，果不愧是帝王风范。只是他如此精明沉稳，竟在门口听我们对谈，不知听了多少，刚才我说得很多话颇为唐突，有越俎代庖之嫌，不知他会怎样想。”
媚娘心中百转千回，而文成则第一次面见君颜，一闻此言，心下顿服。文成忙跪下道：“谢父皇恩典，父皇放心，从今日起，女儿心中不会再有半分不情不愿，此番西嫁，定会不负使命，时刻铭记父皇嘱托，辅佐吐蕃王，扬我大唐风范，绝不辱没大唐公主的尊贵身份。”
“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说罢赞许的看了看李治，又道：“治儿今天也费了不少口舌，你以往在朕跟前，很少像个大人一样说这些家国天下的道理。”
李治拱手道：“父皇，儿臣今日唐突了。”李世民摆手：“诶，这样很好，你是朕的儿子，以后不管是家里的事还是朝中的事，上心总是没错的。”
说罢李世民将目光停留在媚娘面庞上，李治点头不语。
晋阳雀跃道：“父皇请喝茶，你看这是文成公主自己琢磨出来冲泡的菊花乌龙。”
一朵菊花在水中悠然绽放，映衬着文成公主淡定自若的面容，就像一个女人在舒展自己的腰肢。
苍老的声音又在小阿瞒耳边响起：“从这一天起，大气庄严的文成公主正式踏上了大唐的历史舞台。就如那日午后清谈，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文成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一步步实践着自己的理想，而在我心中，也有一些东西不自觉地生根发芽。这一切都得感谢我深爱的男人，为我们营造了这样一个海纳百川，气度雍容的世界，在这个前所未有的开明国度里，就连女人也会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与追求。”
贤灵宫珍禽园暖阁 ，杨妃斜靠在插屏床榻上闭目养神，晒太阳，杨长史在一旁捶腿。李恪带着两个提着红漆木箱的小太监走来。李恪示意两人把东西放在地上，杨长史赶紧拉过一个胡床放在榻前。
李恪坐下道：“母妃……”
杨妃缓缓睁开眼睛见状道：“怎么？东西没送出去？”
李恪摇头：“别提了，去了晋阳宫，别说晋阳妹妹不在宫里，连九弟也被她拐跑了。两人说是去什么新封的文成公主处，都小半天了，看咱们的东西贵重，宫里管事的尚宫不敢接应。这不，白让母亲费心准备，我只好把这些东西又带回来了。”
杨妃抬眼：“文成公主？能出去遛弯就说明好多了。东不东西的，是个心意，主要还是要你探探晋阳，联络联络感情。行了，你们拿下去吧，择日再探。”
李恪上前给杨妃揉肩：“母妃，我住这也有些日子了，怎么很少见父皇到您这来。上次狩猎您没去，回来父亲就叫徐、武二位才人住进了藏书阁，恐怕最近圣眷正浓呢。母妃是不是过于放纵了她们。”
“我这正想事情呢，你倒好，替母亲操心起你父皇的三宫六院来。我问你，你刚提到的文成公主，是不是替晋阳嫁给吐蕃王的那个。”杨妃悄然转移了话题。
李恪点头：“正是，听说是李宗道的闺女，听闻是个识大体的孩子。”
“可见你父皇多么疼晋阳，真是不舍得让她去。”杨妃轻语。
李恪却说得直白：“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嫡出，但凡是先皇后的儿女……”
杨妃起身：“掌嘴，晋阳、李治不是母妃的孩子，还不是你的弟弟妹妹了？还有承乾和泰儿，你父皇最是头疼你们这几个大的各怀心思。承乾是储君，出去的早，与你的感情还谈不上有多深，但其他几个都是你带着玩大的，怎么才几年不见，就生分成这样，况你还是个当兄长的，竟嫉妒起小的来。”
李恪见母亲竟动了真气，赶紧回到：“母妃莫要生气，小心伤身。其实进宫以来，我几次都想去找九弟，只是进宫一事，早就被人盯着，再去招惹九弟，恐被人说伺机拉拢自己的势力。”
杨妃摇头：“旁人的嘴你也管不住，关键是你心里怎么想。只要你念的是亲情，而不是权力。”李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母妃，日头落了，外面凉，要不还上殿里歇着吧。”
说着杨长史与李恪扶杨妃起身，几个小太监们赶紧上来收拾寝具插屏。
夕阳西下三人相携向殿内走去，杨长史看着母子二人交心，眉宇舒展，一丝甜蜜涌上心头。
扉门之后，花圃小院，一副和乐融融的欢声笑语。文成兴之所至，又捧出几种茶具，给几人演示不同茶叶、花朵在各类器皿中冲泡的方式与品相。香气四溢，众人品得津津有味。
李世民看着眼前娇艳如花又落落大方的武媚娘，心中想到：“之前也还当她是寻常女子，不过性格有些过人之处罢了，放到藏书阁研书不过几月，怎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悟出这许多家国天下的大智慧来，朕的儿子们真是个个不及。莫非……”
李世民起身：“媚娘，你随朕到政务堂来，朕有话要问你。”媚娘迎上李世民灼灼其华的目光，抱以一个浅笑。晋阳早已经发挥自己黏人的优势依偎在文成身边，两人有说有笑。李治则端起茶饮，目不转睛地盯着媚娘，神情耐人寻味。
夕阳西下，静谧的甘露殿隐在晚霞之中，王德招呼一些伺候用膳的太监宫女从殿内撤出来。众人端着一些用过的盘盏陆续而出。王德候在殿外。
殿内，媚娘伏案前执笔，李世民伫立背身：“朕诵，你写。”
媚娘蘸墨捻纸：“是。”李世民诵道：“贞静清闲，行己有耻：是为妇德；择辞而言，适时而止，是为妇言……”
媚娘一听，面色一紧。李世民转身：“落笔啊，怎么？没听过吗？”媚娘赶紧提笔挥毫：“东汉班昭《女诫》"妇行"篇。”
李世民继续道：“穿戴齐整，身不垢辱，是为妇容；专心纺织，不苟言笑，烹调美食，款待嘉宾，是为妇工。”
武媚娘边写边接道：“妇女备此德、言、容、工四行，方不致失礼。”
李世民踱至案前凑近看媚娘笔底之字，丝毫不见其紧张凝滞，却仍潇洒大器，肆意磅礴。
李世民语带讥讽：“原来你读过此书啊。”武媚娘抬头仍笑靥如花，道：“自小便背过，但臣妾一直不喜。”
李世民假愠：“不喜？班昭乃自春秋以来第一女史，其人行止庄正，文采飞扬。而这《女诫》也为天下妇人恪守行为之准则，你竟敢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