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触即发
三个月后,二月二十。六年前今日,先帝病逝,同日,新帝圣武帝登基,改国号为天佑。
如今已是天佑六年,每年这个日子,举国欢庆。
而今年的这一日,显然有了更为深刻的意义。
辰时,圣武帝携一众大臣完成祭天典礼,浩浩荡荡的队伍回宫之时,突然有侍卫慌慌张张赶上来,拦住了侍卫官徐海。
队伍很快停下,那侍卫躬身立在明黄銮驾前禀报。
花都有反军直逼皇城而来,挂旗号为‘颜’,自称先帝遗孤,为先帝讨回血债而来。
圣武帝一双浓眉皱得紧紧,沉肃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手为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沉声问:“那先帝遗孤,名唤何人?”
侍卫似是回忆了一下,道:“颜筱梓”。
颜筱梓的速度很快,因发兵突然,两个时辰之内,便已攻下距花都最近的城池:绥安。
守城的张少年是个年轻将领,自圣武帝即位以来,宋齐并无战事。而这支队伍在天还未明时便悄无声息地到了城门外,待疲惫的守城士兵发现时,已是来不及防御,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突破城门时,遇到了很小的抵抗。他接到禀告匆匆忙忙出来,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天光浅淡,城门处自己的人马正奋力拼杀,而对方看不清人数,行在最前头的士兵举着面旗帜,上书笔锋遒劲的“颜”字,他愣了一下,颜乃国姓,这乱党举着这样的旗帜,是为什么?
眼风再一扫,冲锋在前的乱党身手极好,虽手中挥着刀,却不以刀锋对人,自己这方的士兵不断有人倒下,他在高处看得分明,竟是被刀柄敲晕的。
接连几个,都是这样的情形。张少年被眼前的情形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但城门已破,来人又是武功高强,很快,整个绥安城便被面前这支队伍占据了。
他被人押着走到了对方将领面前,兀自昂着头,他虽已落败,且败得这样彻底,但军人的天性让他不能低头。
那将领慢慢将头盔摘下,唇红齿白,竟是张女人的脸。
她脸上有意料之中的神色,那神色深深刺痛了他,他将脸别开,不愿露出半分狼狈神色。
她却淡淡开口,声音清甜,却又带着迫人的威慑力:“我乃先代公主,颜筱梓,今日出兵,只为摘下圣武帝假面,还原当年真相。”
他微微错愕抬头看她,她从马上下来,眼里的光彩亮得惊人,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以及天生尊贵的气息。
张少年听见自己干涸的声音:“你自称先皇遗孤,有何凭证?”
颜筱梓轻轻一笑,自怀中取出一面金牌,巴掌大小,上面只有一个‘梓’字。而她将金牌反过来,是一条飞跃的龙。
张少年瞳孔骤然紧缩,他是新提拔上来的将领,不曾见证六年前的改朝换代,却也知道这面金牌,全天下唯此一面,乃先帝御赐给宋齐国唯一的公主颜筱梓所有,他虽不曾见过,却是见过其他金牌的,后面那目光逼人的龙,非寻常可仿冒。
颜筱梓让张少年将整个绥安的兵力都集中起来。
他没得选择,绥安城中有三万的兵力,而颜筱梓所带的五万人,在未杀一人的情况下已全面控制这座城池,这样的队伍,这样的战斗力,他从来不曾见过,甚至,闻所未闻。
就如同此刻,他与一众兵士站在宽阔的练兵场,看着站在高台上身着铠甲的那个人,即便是穿着厚重的铠甲,她身形依旧纤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子。长发绑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扎于头顶,垂落的发丝在风中恣意飞舞。
明明只是个女子,却有那样强烈的气场,她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令人臣服的力量。
他站在人群前方,听着她清甜又不失威严的嗓音,一字一句,缓缓地将六年前的事情还原。
原来,并非退位让贤,而是宫变。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不断传来窃窃私语,张少年安静地站着,听着她悦耳的声音流过心上。
最后,她说:“我不要求在座的各位随我打天下,我不愿增加无谓的死亡,我的队伍所到之处,不会有死亡。”她的语气那样笃定,却如此令人信服。因为在这个清晨,她已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各位只需原地驻扎。”话音刚落,人群中的议论声渐渐变大。她的目光缓缓扫下来,“张将军,请上前一步。”
张少年上前一步,颜筱梓微微笑道:“我需要一个凭证。请将你的调遣令给我。”张少年看着她的脸,觉得喉头有些干涩,调遣令就在他怀里,她明明可以轻易夺走,甚至,她明明可以轻松夺走这里三万人的性命,以求无后患之忧,可她偏偏用这样的方法,耐心与所有人说明真相,不强行征纳兵力,只要求他们原地驻扎。
她留下了每个人的性命,同时也给了他们最大的信任。
她将人命看得这样重,同时又深谙心理战术。这样兼具实力与仁慈的人,若是得了这天下,又有何惧?更何况,她本就是天之骄女,若是没有圣武帝篡位,只怕她就是如今宋齐国的女帝。
他心中明白,或许,在她表明身份那一刻,他就已经动摇了。
张少年缓缓将调遣令拿了出来,郑重地上前,双膝跪地,两手托过头顶呈了上去。
她似是低头看了一会,唇角绽出一个笑,缓缓道:“若我落败,会说你们是受我胁迫。”
张少年惊愕地抬头看她,她却没再看他一眼,缓缓走下了高台。
宋齐国调兵需以调遣令为证。认令不认人,这样严苛的制度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国家的稳定。
随后,有个叫竺青的人来找自己,要了些粮草。
客气有礼,让人不忍拒绝。而张少年深知,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虽然,公主的队伍可能并不会做什么强迫他们的事。有些事到了后来,虽未言明,却早已心甘情愿。
他诚恳地看着竺青问:“竺将军,你们为何制定这样的行军规则?”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不杀生,不扩充队伍,你们究竟是哪里来的信心,能以这样的队伍打下整个天下?”
竺青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半晌之后,反问他道,“张将军,你觉得我们这样一支队伍,能打下这天下么?”
张少年一愣,问题被反抛了回来,他提出来的,最终却要自己回答。
“能。”他缓缓点头,然后看到竺青眼里沉沉的笑意漫了上来。
五万人的队伍,只在城中停留了一个时辰,略作休整之后,便向下个城池进发。
第二日午时,队伍轻松拿下悠远城。
悠远城并不在军事布防图上,只是一个小城,城中守将不足两百。这里的生活节奏与花都相似,百姓安居乐业,不曾经历过战乱,每日所思所想便是当日日常。
颜筱梓下令队伍在街道上露营,偌大一座城,瞬间扎满了帐篷。
夜色深重,颜筱梓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的健岺城的方向,因路途遥远,只能看到野外广阔的大地。
竺青走到她身侧,为她披上一件外袍,温声道:“天还有些冷,你这主将可不能生了病。”
一旁却有道自负的声音响起:“生病了也没事,有我程复在,定能保证你们直捣皇城。”
颜筱梓失笑,“你能不这么自恋么?”
竺青也笑着望向他道:“今日行军一天了,程兄看着精神倒是不错。”
他可记得程复是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眼下满城士兵都睡了,他竟还精神这么好跑来和他们一起吹风?
程复心情确实很好。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着说:“你们的实力,当真让我刮目相看。”
这句话竺青很受用,挑眉看他道:“得程兄一句夸奖,明日定然顺利。”
颜筱梓浅笑着看他们二人一来二去,心里的弦却始终绷得紧紧。
皇城此时必然已得到消息,下一个城池,不会这么好打了。
消息传到皇城之日,圣武帝已钦点了几名大将前往增援。这一日夜间,收到加急军报,颜筱梓所带领的军队已突破悠远城。
圣武帝端坐龙座之上,让手下人退散后,单手扶额静默了许久。
殿中灯火通明,他想起那张小小的脸,幼年时见了他总是格外亲切,粘着他喊皇叔。
一别六年,他终于有了她的消息,却是来反他的。
圣武帝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竟能有这样的魄力,独自带领一支军队,两日攻下两个城池,这是他从未想过的。
虽是来反他,可偏偏,心里又情不自禁浮上些淡淡的自豪。
“圣上,太子求见。”
内侍谨慎的声音响起,圣武帝抬眸,面上神色有些疲惫。
“宣。”
“父皇。”颜靖轩躬身立于庭下,听着龙座之上那人淡淡开口说了句免礼。
“你可是为了颜筱梓一事来的?”圣武帝面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即便不说话,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是。父皇,即便她是……可悠远城距皇城间不过五座城池,若是任凭她这么打过来,兵临城下那一日,可该如何?”
圣武帝手指摩挲着杯沿,沉默许久,久得颜靖轩忍不住要抬头去看,他却突然开了口,声音里透着些疲惫,有些无可奈何,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他分不清。
“孤自有决断。”
颜靖轩垂眸,问了安后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