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紧逼(一)
三日后,颜军顺利拿下健岑城。
相较于第一个攻下的城池,这一次的难度加大不少。军中轻伤一千,重伤三百,但她仍是做到了那句承诺。
不伤一人性命。
健岑城中,程复指挥着几个帮手,马不停蹄地给受伤的士兵疗伤。一直到了日落时分,才将伤员全部料理完毕。
他喘着气毫无形象地坐在软榻上,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
颜筱梓取笑道:“今日怎么不夸海口了?”
程复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这个女人,倒是心情很好。
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他起身问:“你真打算这样打下去?今日伤了一千五,虽无人死亡,但风险总是太大。接下来的仗可不比前几场,赢得这样轻松。皇城那边定会派人增援,你若还以这五万人去跟人家硬碰硬,只会增加无谓的伤亡。”
颜筱梓手中动作未停,闻言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你不信我?”
程复撇撇嘴,又躺了下去。
竺青自门外走进来,拿过桌上的水喝了一口,道:“那主将软硬不吃,一直叫嚣着要以身殉国。”
颜筱梓抬头,若有所思道:“胡远这人,我似乎有些印象。”
竺青接口,“不就是当初跟着圣武帝打天下的么,六年前他可是作为亲卫兵跟着逼宫的。我去查过,他是圣武帝一手提拔起来的。”
“无妨,他若如此坚定,派人严加看管便是了。”顿了顿,又道:“毕竟我们如今,算是乱臣贼子。”她开着玩笑,笑意不达眼底。
程复突然插了句,“我最近研制了一味新药,可让人神思不清,形同傀儡的,你可要试试?”
颜筱梓凉凉扫他一眼,“不若你以身试药?”
程复被她噎得脸色发黑,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为了照顾伤者,颜筱梓下令原地休整三日,同时给程复下了死命令,三日之内,她要所有人毫发无损精神百倍上战场。
程复领了命,倒是有了些笑意。
竺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认真道:“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程复像是有受虐倾向?闲不住啊。”
颜筱梓失笑,垂眸不语。
百草谷内。
往日隔绝世俗般的所在,因竺幽没了踪迹,韩无期每日都派人出去打探消息。饶是如此,等得知乱党造反时也已是事发两日后。
这日韩无期听着回来的人一一回禀,没什么反应。倒是沈陌璃听到又说起这件事皱了眉,道:“圣武帝即位以来,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怎还会有人打着皇室的旗号造反?”
派出去的人是原本在韩府上当值的侍卫,一贯善于打探消息,听闻她这番话,也奇怪道:“听闻乱党乃先代公主,虽是个女子,却带的一手好兵,所到之处,竟无士兵死亡。”
韩无期抬眸看他,皱眉道:“先代公主?”
那侍卫点点头,“先代公主,颜筱梓。她说圣武帝即位并非先帝让贤,乃是他有意逼宫,而后又封锁了消息。”
“一个女子能有这般手腕,且不说身份的真实性,单是这实力,倒是值得人敬佩。”
韩无期点头,“确实,自古沙场生死由天命,她能做到这般地步,确是不易。”
那侍卫一直渴望着上战场,听两位主子有兴致,便滔滔不绝说了起来,“我听闻那支队伍除了那位先代公主,还有一员大将,好像是叫什么竺青,使得一手好兵法,此次攻打健岑城,便是他设了局,诱得那守城大将胡远失了先机,生生把机会让给了他们。说起那胡远……”那侍卫还待再说,桌旁的两个人已齐声打断他。
“你说,那大将叫什么?”
侍卫有些懵,有些紧张地回道:“竺青。”
沈陌璃吊在空中两个多月的心,突然落到了实处。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虽然他如今……可若他是叛军的大将,那那位先代公主……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韩无期。
他骤然起身,人如一道旋风般飞快出门,一边吩咐着备马,沈陌璃跟出门,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她一个人心神不宁地呆在谷中直到傍晚时分,就听侍女来禀报,说是夫人来了。
她连忙迎出门,见到了一脸凝重的傅秋。
“娘,你怎么来了?”
傅秋拍拍她挽上自己胳膊的手,问:“你师兄呢?”
沈陌璃指指谷口的方向,“方才听人来报说那乱党中有一员大将叫竺青,他就骑上马走了。”
傅秋走到桌旁坐下,紧紧盯着她。
从没见过母亲这样凝重的脸色,沈陌璃心中的预感更加不好,犹豫着问:“娘,事情真的是……”
傅秋打断她的话,“路过花都时问了见过他们的人,听路人的形容,确是他们二人无疑。若她真是颜筱梓,那么他们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
沈陌璃身子有些软,自己的猜测是一回事,而如今得了母亲的肯定便又是另一回事。就听傅秋缓缓道:“娘先前去查的,是竺青的身世。他确是故人之子,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妹妹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沈陌璃随着她的视线望向门外,夜间的百草谷,已是一片全然的黑。
韩无期孤身一人奔驰在空旷的山间小路上,初春的风寒意不减,可他一颗心却是灼热的,望着前方,似是要看进那人的心里去。
竺幽,颜筱梓,究竟哪个才是你真正的身份?
很多很多的巧合,如今一一串联成线。
当日她不慎说出,安宁寨只打劫不义之人,而他只是个大夫,却在经过木苏山时被拦截下来。
她从一开始就对他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当时他以为是她肤浅,如今想来,处处透着些刻意为之。
赵闻乃前朝大将,遭贬之后了无音讯,却是组建了个山寨,还成了她的师父。
而他曾从父亲那里听说,六年前圣武帝即位,先帝的小公主不知所踪……
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当真关心则乱,明明破绽百出,可偏偏,他熟视无睹。
他迫不及待要见到她,迫不及待,要一个答案。
不眠不休行了两个日夜,终于在黎明时分到了健岑城,韩无期从疲惫的马上一跃而下,拉住个人便问,那路人奇怪地看他一眼,指了指前方,道:“昨日黎明就离开了。”
韩无期软软地垂下手,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加之疲惫过重,终是眼前一阵恍惚,软软倒了下去。
皇城,崇元殿内。
圣武帝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轻轻揉着眉心。
那日健岑城被破,大臣们的态度愈发坚决,韩挚更是亲自请命要求前去捉拿叛党。
他将韩挚留了下来,与他单独谈了一次,那个曾戎马天下的老将,脸上神情很是愧疚。
虽在竺幽二人消失后,他彻查过府内,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可那支军队,行得过于顺畅了些。他很自然地想起,竺幽几次进出他的书房,虽每次都有几乎无可挑剔的借口,可她若是存了心接近自己的儿子,那么以她的心思,能做到不被他察觉而将军事布防图盗走,轻而易举。
留下原图,也许只是为了降低他的防备。
然而自变故发生以来,无论多少人上了多少奏折,圣武帝自始至终将此事压着,不让任何人出兵,只静观其变。
饶是那颜筱梓宣告天下,她的军队所到之处不会伤人性命,可宋齐国的尊严,圣武帝的尊严,岂能容人如此践踏?
圣武帝看着跪在面前一脸愧疚的老臣,揉了揉眉心,让他起身。
“臣请命率军支援清远城。”韩挚身子绷得笔挺,眉宇间皆是坚决。
圣武帝手指在龙座的扶手上轻叩,半晌,抬头看向他道:“韩挚,若是你的儿子有一日要算计你,你当如何?”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韩挚愣了一下,想起韩无期,心里无端涩了一下。
他唯一的儿子,为了那个女人才第一次心甘情愿回府,当日离去是他那样失魂落魄,如今得知真相,只怕更难接受。
圣武帝看他半晌不做声,无奈道:“虎毒不食子,或许,我终究是老了。”
韩挚回过神,又听圣武帝说了一会话,终究是没批准他的请求。
他独自步出皇宫,望了望远处的天空,无奈叹了口气。
虎毒不食子,可那只是圣上的侄女不是么?虽说当初逼宫一事理亏,可先帝末年时不问政事,偌大一个宋齐国,逐渐显现衰败之势。逼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相反,圣武帝即位以来,广施新政,六年的时间,宋齐国日渐繁荣,早已超过了先帝在世风华最盛的时光。
能者居之,自己追随的皇者,又有什么错?
而如今圣武帝独坐在崇元殿内,拿起一本奏折,看了一眼,重又合上。十日之内接连攻下三座城池,大军已直指皇城,当年那般贪玩的小姑娘,如今竟能有此成就。
他在心里喟叹一声,如此风采,他的一众儿子也未必能做到。
他在等,等她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