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看青与牧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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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和几个小伙伴儿到桥头地去看胡萝卜。一伙儿五六个挎着草箕子捞红芋的女孩子呼啦一下子涌到俺家胡萝卜地里,纷纷挥起鐝头狠刨狠挖起来。我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跑过去,挓挲着两只手,喊着恳求着。可是那些挖胡萝卜的女孩子依然旁若无人地挥鐝头挖着。急得我干跺脚,真像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呢!还是几个小伙伴儿动了“武的”“粗的”,挥舞着镰刀一路斥骂着跑了过来,那群女孩子才挎起草箕子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那年麦季,俺庄上家家户户都养了鸭子,一时间满庄鸭子比人多,煞是热闹。可是恁多鸭子,每天傍晚撵鸭子上岸分群回家就成了一件麻烦事。于是,像我这样的半大孩子都增添了一项“牧鸭”任务——下午放学回家撵鸭子上岸归家。
种完麦后,一家一户的条条块块的麦田宛若精细平整的菜畦紧密相连,拼接成了一望无垠的灰黄色的田野。在这大片的灰黄中间间或镶嵌着一条一块的绿色——那是尚未收获的晚秋作物——好像在呼唤沉睡在土壤里的小麦种子赶快萌发出苗,重新给这片单调的灰黄铺满生命的新绿。晚秋作物收获之后,这些田块将留作明春种植棉花、玉米和红芋等大春作物。
田桥头芝河南岸,临河几块毗邻的田地绿意盎然,宛若一块绿色的毡毯。在这块绿毯的西北角,残破了几块破洞,像是被鼠啮虫蛀一般,裸露出田土的灰黄。这里是田大忠几家毗邻的胡萝卜地,虽然时近霜降,地里的胡萝卜依然郁郁葱葱旺盛地生长着。繁茂的缨伞下面,粗大的根茎已经撑裂了周围的泥土,展示着自己的存在。胡萝卜跟人一样,有的生性张扬,高擎着缨伞把粗壮的脑袋伸出地面;有的含蓄低调,只是把纤细的缨颈伸出地表,而把肥硕粗长的身体静静地深埋地下。也许是因为田大忠家的胡萝确实是好于毗邻几家的缘故,唯独田大忠家胡萝卜遭遇了偷窃,留下了斑驳的创痕。
得知有人偷胡萝卜的消息,早饭后,明理、吉祥、罐儿和拴妮四个伙伴儿便相约挎着草箕子拿着镰刀、铲子来到这里,边割草边看护胡萝卜。芦荻村每年麦秋二季庄稼即将成熟之际,都要委派专人日夜轮班下湖,守护全村的庄稼,俗称“看青”。这“看青”的人很重要,不唯要体健胆大,还要品性端方。否则,在广袤的庄稼地里,特别是夜深人静之际这种独特的环境,每每会诱使守护者蜕变为作奸犯科者,从而贻害乡里。所以农村一直流传有不少看青人的离奇荒诞故事。而麦秋二季之外,像胡萝卜、红芋这些零星庄稼的守护就是各家自己的事了。
临出发之时,理娘叮嘱儿子:要是有人偷胡萝卜,就给人家好好说,不要骂人家,更不要打架。及至来到地里,见寂然无有行人,几个小伙伴便在河边割起草来。
太阳渐渐升高,河沿上逐渐热闹起来。原来是南边续庄子、孙瓦房等几个村庄的人到西北孙桥、秦湖去耢红芋——那里地势稍高,红芋长得好,起得早些——沿着芝河沿儿路过这里。四个伙伴儿赶忙各自回到自家地头儿,警惕地关注着行人。耢红芋的人多是半大孩子,有男有女,挎着草箕子,拿着鐝头。开始人少,三个两个一起,说说笑笑,东瞅西看,并没有停下脚步。几个小伙伴儿似乎放心了。后来行人渐渐密集起来。接着过来一伙儿五六个女孩子,依次平静地走过拴妮、罐儿和吉祥的地头儿,来到明理跟前时,望着地里的胡萝卜,顿时眼睛发亮,呼啦一下子,纷纷扑到地里,挥起鐝头狠刨狠挖起来。明理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跑过去,挓挲着两只手,喊着:
“您甭挖嘛!您甭挖嘛!俺家只有这一点儿!您甭挖嘛!”
他的喊声自己觉着很大,可是在空旷的原野上,却显得那样细弱无力。挖胡萝卜的女孩子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依然旁若无人地挥鐝头挖着。急得明理干跺脚,依旧无效地恳求着。
正在着急无奈之际,拴妮、罐儿和吉祥挥舞着镰刀跑过来,边跑边斥骂着:
“狗×的!活抢人了!”
“×您奶奶的!”
“砍她妈拉个巴子的!”
……
还没等他们赶到,这伙人来不及拾捡挖出的胡萝卜便慌忙挎起草箕子、拿着鐝头,呼啦啦跑上河沿儿,嘻嘻哈哈地往北跑去了。
明理羞得满面通红,两眼含着急出的泪花,痴呆呆地杵在那里。小伙伴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明理叔,您怎么像个大闺女呀!还被几个小丫子给欺负了!”首先责难的是拴妮,又学着明理的腔调:“‘您甭挖嘛!俺家只有这一点儿!’——嘿!人家理您了吗?”
明理听了,脸涨得更红了。拴妮大号儿田立芝,平时说话婆婆妈妈的,倒真还像他的小名儿“拴妮”呢,大家有时又喊他“假女人”。今儿个连“假女人”都讥笑自己像个大闺女,能不臊得脸红吗!
“就是的,跟小偷儿还讲什么理呀!就得来硬的才行!×她娘的,咱‘破小子’还怕她娘的‘小丫子’?”缸儿接着说。
吉祥望了望明理,对大家说道:
“算了算了,都甭说了。快帮着把地里收拾一下吧!”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地里东一片西一片地刨了五六片:有些胡萝卜躺在地上,有的露出半腰儿,有的歪倒在一边,有的被挖断成两截儿……真是一片狼藉,新伤痕连上了旧伤痕。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帮着收捡,居然装了半草箕子。
“渴了吧?来,吃胡萝卜,拣大的!”
明理端着草箕子向伙伴们让着,以犒劳他们刚才的出手相帮。几个小伙伴儿也不客气,一人拣起一根,熟练地用镰刀刮了刮胡萝卜皮及皮上的脏,咯嘣咯嘣吃着。村里人生吃胡萝卜都是这种吃法,尽管清清的河水近在咫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