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兰影

当影涟来到兰甫宅邸的时候，兰甫仍旧穿着那件其最喜爱的蓝色丝绸宽袖大褂，他脸庞每一根白鬓都被整齐地梳理柔顺，安静地摆在宽阔的耳朵上。这位名扬四海的神医、艺术家，此刻正躺在一座石棺中，安详地睡着。

大力士孤荫在棺材边上哭个不停，流出的泪水快要将木棺浸湿。孤炀正紧紧盯着自己父亲的遗体，眼神中迸发着思考的颜色。孤胜双眼通红，一言不发低头坐在在旁边的石灰地上。而孤妍正神色烦躁地和一位殡仪馆工作人员争论着什么。

孤絮站在远远的地方，脸上有着几处明显的淤青。孤琴蹲坐在她的身旁，双目仍旧充满了愤怒。作为调制毒药的厨师，孤仁正拿笔疯狂地写着什么，却用手挡起来不让旁人看到。

兰甫的养子女虽不止这七人，但影涟知道他们七人在养父生前最被喜欢，并被早早宣布了继承人的身份。

诡鼠混在行人之中悄然来到影涟的身旁。这位摘下面具后的特务有着一张十分普通的大众脸，除了左眼眼角那一块明显的疤痕。他面对着棺材里的人，将话说给自己身后的影涟听。

“大人……请您不必伤悲。”

影涟沉默了片刻，答道：“从今天起，你负责盯着缙岫那个小孩。一切须小心行事。”说完后，又依依不舍地往木棺里看了一眼。这是具十分平常的木棺，几乎值不了几个钱，倘若棺内之人醒来，三两道魔法刻刀，必让此棺变为稀世珍品。可惜，兰甫做了这么久的艺术家，却永远睡在了这平庸的地方。

这时，名为孤胜的少年迎面而来，他似乎充满了愤恨，一直在刻意压抑着。

“影涟大人……家父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孤胜两只怒目低头盯着自己攥紧的双拳，却一直没办法说完这句话。

“我明白了……”影涟淡淡地说道：“兰甫兄的仇，我一定会算清楚的……”说罢又从手中拿出一个小铁盒，摇晃了两下，里面哒哒作响。在这铁盒之中装着《梦影录》的卡牌，作为自己曾经唯一的生活爱好，从今天起也再也用不到了，手腕轻轻一挥，便扔到了棺箱之中。

“啪”的一声，仿佛载着多年的回忆被拖进了无尽的黑洞。影涟向洞中望去，看到了被黑雾笼罩着的点点过去。那年春天，兰甫从雪目国初来隐城，飞扬跋扈，正遇到年轻气盛的自己，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两败俱伤。那年秋天，讨伐针兵团，西灵居挖掘场，两人协力突破佣兵团万米防线，无论自己何时受伤，回过身去，这位长袍怪总是飘洒自如的出现在身后。这些年来，庙堂之上，江湖之远，兰甫好像从未与自己背道而驰，但如今之景，却是自己再想如何追，都也追不上了。

上午哭过了一次的影涟，已决然不再流泪。但他却能感到颧骨上的两只眼睛已经被虚空卷入在这黑洞之中，万劫不复。

在失去了最后一面镜子之后，他再也难以看清自己的样貌，面对这碧蓝的天洞，光幻深远，在这个世界中根本无法找到那名为影涟的人。

第二日，朝堂之上，面对着百官愚蠢的言论，影涟只是站在最后一排，默不作声。甚至有人污蔑是自己杀死了兰甫，他突然觉得这间锃亮的房间是如此可笑而让人畏惧，他本来有辩解的念头，却懒得说什么。

又听闻昨天出殡之时，兰甫家中失窃。代表隐五味力量象征的古代石板不翼而飞。这石板不仅是新老隐五味交接的信物，传说还蕴藏着改变世界的力量。每一个合格的隐五味，都必须守护好这石板，将它传承下去。

看来，这暗潮已经在悄悄地涌起了。

忽然间他又听到了缙晾的哭声，这位红光满面的老家伙正诉说着自己刚得知己便无缘再续其缘，实则自己的不幸，更是国家的不幸。

在由孤姓七子的联名奏章中，写着兰甫因旧伤突发，用药过量而死。虽然很多人对此表示怀疑，但却没人指出这一点。

在走神片刻之后，突然两个卫兵将自己提到堂下，两只粗壮但毫无力气的脚踢踹着自己的小腿肚妄图让自己跪下，但处于恍惚之间的影涟根本就无瑕理会这两个小丑，就算再怎么恍惚，又怎会被这种杂碎弄倒？

他发现隐隆帝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那个威严又令自己作呕的身影在王座上摇摇晃晃，听不清那人在斥骂着什么。

后来又发现海帆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了自己旁边，好像说了一些赞美自己的话语，但神色却是难看无比。

今年三十二岁的自己很难想起这种恍惚感到底是不是人生中的第一次。他甚至记不得昨天晚上自己到底在哪里入睡，今早又在哪里醒来。最后只发现了几个残留在脑海中的画面，画面中蜘蛛面具的女人摔碎着酒瓶，而狼面具的男人和自己打得不可开交，两人互相掐着对方的胳膊，在山坡上摔来滚去，那景象和自己平日的优雅完全沾不上边，只能沾得一身肮脏的泥土。

说起优雅，自己还是比不上兰甫，一生儒雅而潇洒，也就人生的最后就发了两次火而已。但反观自己，却连身旁海帆的相貌都看不清楚，更别提现在这形象有多难堪。

“海帆将军，今天寡人就给你个面子，只是剥夺影涟隐五味的位置！如果他再敢如此，谁也别想帮他！”隐隆帝甩着金黄色的翼虎旗长袖，厉声呵斥道。

“这句……倒好不容易听清……楚了……”影涟不经意说着。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难以辨别的杂音，紧接着被身后的两个笨兵给拖了出去。

清晨的王宫地板还渗透着凉气，这苍凉卷到了七年前的时光，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彼时的战友，但眩晕后却记不清他的名字叫什么，好像有一个“临”字。那家伙虽然和自己关系一直不好，却总能在逆境中战斗到底。

好像……兰甫和他关系还不错。为此好像还和兰甫激烈讨论过此人，那时只觉得此人特立独行，不顾他人感受，难以成将才。但兰甫却一直觉得此人拥有改变世界的能力，反而嘲笑了自己一番。

这不太愉快的回忆被翻出来之时，影涟突然想到，若这姓“临”之人此刻就站在这里，自己又怎还能躺得如此无所事事？

如若这样，又该被那个神经病艺术家医生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