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话 直面罪臣
第二日一早,沈雷便离开了家,带了两个狱卒和廷尉丞来到了廷尉狱。廷尉狱作为大肃朝廷中规格最高的监狱,除了关押的犯人不同,守备森严不同,其他与别的监狱基本一致,甚至狱卒都更为凶恶,狱中环境也更为恶劣。
虽然沈雷作为廷尉丞到升至廷尉已有五年时间,虽然他并不是酷吏,但经常面对这样不是曾经位高权重就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使他逐渐习惯了这样对待这里的囚犯。
相比起来,被发配到关外的犯人兴许还会庆幸。因为在这里,不仅要忍受阴湿虫蚁,恶臭污秽,还要随时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拖出去处决。
走在狱中,沈雷说不出的厌恶,最接近牢门的是最新关进来的赵信,虞燧,马顺等人。这已经是条件最好的牢房了,因为整个廷尉狱以螺旋形建造。且越往中心地势越低,在出口这儿至少能有较充足的阳光,也不是那么潮湿。
越往里走,越让沈雷不舒服,两边不时有已经疯癫的犯人伸出手来乱抓乱叫。每当这时,跟在身旁的狱卒便会毫不客气地抄起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打回去,正常的犯人见识过这些狱卒的手段这时候总是缩在一旁的。
几人行了许久终于来到了监狱的最中心,每进一圈便有一道重铁打造的门。罪行越重,或是越是重要的犯人越是关在中心,每道门前都有一班披坚执锐的五城营士兵守备,狱卒通常都只是负责押送犯人和送水送饭,
而偌大一个廷尉狱,能进到第六圈的也就那么两个狱卒而已。即使廷尉要进到这里也是需要皇帝的手谕的,此时沈雷手上的便是皇帝下给前任廷尉审讯李醒的手谕。
五城营隶属御营,主要职责为廷尉狱,宗人府的守备,有时也会插手逼供的事宜。这已是第六道了,也是最后一道,这儿的犯人是要确保不会活着离开这监狱的,除非是在皇帝授意下。
走入这最后一道门,最中心是一根巨大的方柱,而绕着方柱建了八个牢房,又走了半圈,来到方柱的背后,狱卒打开了这个牢房的门,沈雷终于见到了这个被严加看管的犯人。
与外边的牢房不同的是,这里稍显干净,至少通风良好。牢房中铺的稻草也没有潮湿腐烂的气味,倒是让人待得下去。
牢房的石床上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头发胡须都没剩下几根,两条腿也都已被打断,左手已没了手掌,而右手也只剩下了三根手指。这惨状,让见惯了刑讯后犯人的沈雷也是不忍看下去。
沈雷示意两名狱卒在外等候,自己提了灯笼迈步进入了牢房。整个牢房只有几盏墙上的油灯照明,这让囚室内很是昏暗。坐在石床上的老人见有人进来,眯着眼打量了会,便又哼哼着靠到了墙上去。
沈雷见老人不理自己,也不在意,把灯笼往一旁的桌上一放,又在石凳上坐下来。老人不停地发出“哼……哼……”的声响,又不住地吸着流出的口水,时不时拿起怀中的馒头啃上几口。
沈雷看了许久,才发声说道:“李大人可还记得在下?”老人依然自顾自,没有理会沈雷。
“李大人,李大人你真不记得我了么?”沈雷又问了一遍,心里寻思着也许这不到两年的光景没见,这李醒已经疯癫了吧,“相爷……”。
似乎是听到了“相爷”二字,老人猛地转过头来,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想不到,嘶……,想不到还能听见有人这么称呼老夫,嘶……,哈哈!”
老人不时吸着流淌的口水,笑着说,“哟,恕老夫眼拙,不知这是哪位大人大驾光临,是陛下终于要取我这条老命了吗?”说完便直视着沈雷。
沈雷对这眼神太熟悉了,当年在朝堂上与皇上据理力争时便是这种饱含威势的眼神。
“在下沈雷,字霆钧,一年前才由陛下提升为廷尉,两年前作为廷尉丞曾与相爷在衙上见过相爷一面,过去在太学为太学生学习政务之时也于朝堂上见过相爷威风……”
“威风,哼!哪有什么威风,小子,你姓沈,那你和沈勋那厮是何关系?”老人打断了沈雷的话,问道。
“那便是家父……”
“哈哈哈……嘶……好,好,好,难怪两年时间便连廷尉都换成了当年的无名小卒,你……嘶……你可知道,当年沈勋小儿弹劾老夫的二十大罪里就有……嘶……就有任用私人,哈哈哈……那审我的郎丰小人现在如何?”
自从知道了沈雷是沈勋之子,老人的眼神中便饱含了蔑视。
沈雷听了,心中已有怒意,没好气地答道,“陛下已任命郎大人为奉常,掌管礼仪祭祀。”
“此等酷吏居然被命为九卿之首,陛下身边真是无人矣。”老人又问道,“沈大人此次前来是来取老夫性命的?”
老人对自己父亲和老师出言不逊让他十分愤怒,但他还是强压怒气,道,“不,此次前来,是传个口信,有人为你准备了份口供,只要你画了押,便可保你全家,否则,不用我说你也明白,陛下早已不想你还在了,只要这份口供无论真假,只要到了御前,那必定是诛灭三族的下场。相爷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怎么做!”
老人想了想,哈哈大笑:“当年郎丰的酷刑老夫都熬过来了,嘶……,岂会在意这样的威胁。”
沈雷只是从怀中掏出了那份写在丝帛上的口供,递到老人眼前,说,“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相爷,襄王殿下已经薨了,就在北巡之时!”
老人听了这话,身子一震,忙用只剩拇指食指和小指的左手接过口供摊在身前,看了起来。边看边抖,原本用衣衫兜住的馒头一个个都掉到了地上。
过了会儿,老人终于看完了口供,而浑身上下已经抖成了筛子一般。
许久之后,老人才平复下来,“怪不得你说老夫必死,这必死二字恐怕是陛下,嘶……,陛下终于要有所动作了吧,只是被一帮小人利用而已,也罢,嘶……,我这条命总算还能给陛下派点用处,值了,两年也不算白熬,嘶……”
说着老人便猛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蘸着血画上了押。
沈雷紧张地看着这一切,他并没有听懂老人的话,只是拿过口供,小心地放回怀中,说道,“这份口供我会在那人离开岐淮之时送到御前,相爷……”
“老夫知道如何行事,嘶……”老人低头看了看,“能否帮老夫拾起这些馒头呢?”
正欲离开的沈雷便蹲下去捡起那些馒头,重新放到老人兜起的囚衣上。在离开前,沈雷又问道,“相爷当年权势如日中天,为何要触怒陛下反对北征和疏浚三河呢?”
老人这次没有笑,“陛下做这些事,说好听是为了开疆拓土,嘶……,巩固大肃的天下,不好听地说,是贪得无厌,嘶……,过去大肃国泰民安,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十余年间,赋税激增,百姓,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两百年之积累付诸流水,嘶……,为官者,自当为民着想,以天下为己任,嘶……,老夫岂是为一心为权势的小人,哼,嘶……,沈大人,记住老夫的话,民为天下之本,去吧!”
老人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大有送客之意。
虽然眼前的老人曾逼死自己的爷爷,侮辱自己的父亲和老师,轻视了自己,但他的一席话还是让沈雷有了深深的感悟,于是他深行一礼,拜谢而去。
“这其余几个牢房里……”
“沈大人,不必要知道的事儿还是不知道的好。”狱卒面沉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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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廷尉狱,时辰已经不早,朝会即将开始,沈雷便坐上马车,向华章宫赶去。而沈雷不知道的是,这从他进廷尉狱的那一刻,一举一动便在别人监视当中。
这日,孟戍也起地格外早,天还未亮,他便已经来到御书房中,翻阅着子孙的名录。这份名录他早已翻了数百遍,自得到襄王死讯的那日起,每每翻到襄王孟松的那一页他都是悲从心起。
商洪如往常一般静静地站在一旁伺候,跟了皇帝几十年,自然是非常清楚他的脾气,从来不敢主动出声。
不知不觉,皇帝小声地啜泣起来,过了许久才平静,合上了名录,对商洪问道,“商洪,寡人问你,若你是寡人,会立谁为储君?”
商洪一听这话,赶忙跪地磕头道,“老奴死罪,老奴死罪……”
皇帝不耐烦道,“此处就你我二人,起来!”
说着还把名录往龙书案上一摔,“这些孩子也是你看着长起来的,满朝文武,都各自心怀鬼胎,寡人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打算,哼!寡人这儿茶还没凉,这些人就忙着准备另起炉灶,去找新的主子了。商洪,寡人身边,还能信的,也没几个人了,你算一个,说说,你觉得谁更适合立储。”
听了这话,商洪受宠若惊,又磕了几个头,才说:“老奴谢陛下隆恩,但这是陛下家事,老奴不该多嘴!”
皇帝听了这话更是不耐烦,商洪见状,接着道,“但老奴觉得二皇子素来仁孝,又可称得上是文武全才,至于四皇子……”
皇帝见商洪又吞吞吐吐,知道他有所顾忌,便说,“无论你说什么,寡人赦你无罪,此地就两人,你害怕寡人泄露出去不成。”
商洪咬了咬牙,似乎下了个很大的决心,说道:“四皇子虽诗词了得,平素对内外见解颇深,在老奴看来,却有一处不足。”
“何处不足?”皇帝并未生气。
“回陛下,量小!”说完又磕了几个头,“老奴死罪!”
“器小?器小……器小!不错,商洪,你说的不错,老四量小,量小之人难成大器!这储君,看来寡人还得再想想了。只可惜老三去的早,老五又无心朝政,不然以他的才干当能成一代英主。”皇帝若有所思。
“陛下,朝会的时辰就要到了”商洪依旧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