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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荒漠,这一路陪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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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决定往定州北地而来之后,上官千杀便提议换了普通百姓的衣裳。此地人烟稀少,若是有衣着华贵之人乍然出现,必然惹人注意。他每年回来祭祖,也都是做常人打扮。

孟七七梳了个民间少女常用的小辫子,从头顶心四散垂下来,显得活泼可爱;虽是外面罩上了普通的绿色布衣,一张白净细腻的小脸还是显出她与此地民众的迥然不同来。她当时在驿站换好衣裳,对着铜镜照了照,跑出来给战神大人看,还问他,“要不要往脸上抹点灰?”大兔朝的武侠小说都是这么写的。

好在上官千杀没有点头,不然她那张小脸此刻就不知该会是什么样子了。

孟七七跟着上官千杀下了马车。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地间寒风呼啸,村子里三三两两坐落着二三十来户人家,明明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辰,但是却只有几户人家的屋顶上升起炊烟来。

上官千杀走在孟七七身前半步,侧身为她挡着风,口中解说道:“这里是漠村,是南朝最北边的一处村落了。过了漠村,再过了前面的古战场,就是柴浪国的地界了。”

孟七七用手搓着耳朵,好冷,“古战场?”

“嗯。”上官千杀的语气有些低沉,“前面的岐岭关,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漠村以北,岐岭关以南,有一片荒漠,历朝历代在那里覆灭的三军不胜枚举。那处荒漠,便是古战场。”

孟七七听得有些唏嘘,她问道:“那咱们要走着去古战场吗?”不然为什么下了马车。

上官千杀抬眸看她一眼,温和道:“天晚了,先找一处人家歇下。”

孟七七疑惑得望着战神大人,虽然是傍晚了,但是天还黑,此时去也来得及的——临到祭祖之地,难道他不想快些去吗?

上官千杀看着她,忽而伸手在她耳边,温暖的大掌覆在她捂着耳朵的小手上。

孟七七心中一动,含羞低头,又忍不住抬眼瞅他。

上官千杀低声解释道:“我的族人都葬在古战场。兵戈之地不祥,等明日白天我再带你去吧。”那里太过可怖,他孑然一身自然是无所谓,死人堆里都睡过,但是现在带着七七。他担心她会怕。

孟七七被他这样捂着耳朵,心里暖暖的,脑袋里晕晕的,听他说什么都只想点头,自然乖乖听话。

两人正面对面站着,相对甜蜜,忽然路边传来一个粗狂爽朗的男子声音。

“好一对金童玉女!”

孟七七是全然没察觉有人靠近,上官千杀虽然察觉了但听出来人不会武功、他不愿破坏这一刻的恬静美好便也没有作声。

来人却是一位戴着鹿皮帽的男子,背上负着一套弓箭,腰间系着一只鹿皮酒囊,手上拎着个草篓子,那草篓子里露出两只灰色的兔子耳朵来。他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男童。那小男孩正从男子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瞅着孟七七和上官千杀。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从南边过来的?”男人咧嘴笑着主动问两人。他看起来有四十如许,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看来是此地猎户。

“正是。”上官千杀简短答道。

孟七七瞅瞅战神大人,见他神色如常,知道来人没有危险,便又看那猎户,笑问道:“你是打了一只兔子吗?这小男孩是你儿子吗?”又道:“我叫七七,他叫……阿千,大哥你怎么称呼?”

上官千杀听到孟七七给他起的这名字,嘴角一抽。

“我姓秦,你们叫我秦大哥就成!”秦大哥颠了颠草篓子,里面的肥兔子撞在篓子上发出“噗噗”的声音,“今儿运气好,打到两只兔子,正好给豆儿加餐!”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走到小路上来,与千、七二人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边又问道:“我们村子少有外人来,你们这是要去哪啊?再往北可就出了南朝的地界喽。”

上官千杀道:“我们有事还要往北去。如今夜色深了,欲寻一处容身之所,暂过一晚。”

“那来我们家吧!”秦大哥人很热情,北地猎户大多好客,他解下腰间酒囊递给上官千杀,“来,小兄弟喝一口,暖暖身子。嘿,今晚这风钻人骨头。”

上官千杀不愿拒绝他这质朴的好意,见秦大哥伸手过来,他不着痕迹退开一点保持了四步远的距离,伸长手臂接过来,仰头隔空灌了一口烈酒,又递还给秦大哥,“好酒,多谢。”

秦大哥见他夸自己的酒好,哈哈一笑,转眼看到孟七七,笑道:“小姑娘也来一口?暖身子的。”

孟七七眼睛一亮,忙伸手去接,所谓江湖大侠二斤牛肉一大碗酒,没有牛肉有酒也是好的。谁知却被上官千杀半路拦住了。

他挡住了秦大哥递向孟七七的酒囊,道:“舍妹不能饮酒。”

秦大哥愣了愣,“咦,你们是兄妹?我还以为……”他不好意思得笑了笑,憨憨得把酒囊收起来了。

孟七七磨牙,趁秦大哥不注意,狠狠瞪了战神大人一眼:“舍妹”是什么鬼!

秦大哥指着前面百步外一间茅草房道:“那便是我家,我先去告诉内人一声,让她整治这两只兔子。你们只管往那边走,只那一间茅草房便是我家。”他用胳膊夹起豆儿,飞快地往前跑去。

孟七七用胳膊肘撞撞战神大人的腰眼,歪脸瞅着他,笑得又娇又坏,“战神大人,我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么个哥哥,我怎么都不知道?”

上官千杀被她撞得腰身僵了一僵。说是兄妹,说不是兄妹,于他倒是无妨;只是七七分明还是女儿家打扮,若说不是兄妹,俩人在外一起过一夜,不知那秦大哥会怎样想。然而这话要怎么解释给她听?他本也不是喜欢解释之人,因此只好摸摸鼻子,苦笑道:“是我唐突。”

孟七七哼了一声,战神大人才不是唐突,他是太不唐突!

俩人一面说着一面慢慢走到了秦大哥家中。

秦大哥的家里很简陋,但是布置得很干净条理。秦大嫂穿着青色的粗布衣裳,正拎着那两只兔子在茅草房外剥皮。见孟七七和上官千杀走进来,秦大嫂愣了一愣,回头冲着秦大哥用漠村土话道:“你又从哪里寻了这么俩朋友来?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呀,你看看那小姑娘小脸白嫩的。人家能住咱们这小地方吗?”

秦大哥正在屋里摆桌椅,闻言也用漠村土话道:“人都说了到北边有事儿,在咱们这歇歇脚。喝了我的酒,那就是我的朋友,你只管弄菜就是。”

孟七七扯了扯战神大人的衣角,“他们在说什么?”

上官千杀笑道:“那位大嫂说……你生得很美。”

孟七七心中一甜,战神大人从来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此刻虽然是转述那秦大嫂的话,也叫她脸红心热,偏偏口中还要“切”一声出来。

俩人进了屋。

秦大哥与上官千杀说话,孟七七跟豆儿玩。

豆儿今年已经九岁了,只是看起来瘦小,他用枯黄的长草叶子折了一只蚱蜢,笑眯眯跑过来递给孟七七看。

孟七七笑着接过来,道:“真厉害!豆儿折的跟真的一样,谁教给你的呀?你爹么?”

豆儿用力点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自豪。看得出他很崇拜他爹。

一时兔肉做好了,秦大嫂用盆端上来,又搬来一笼粗面馍馍,“别嫌弃,咱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她乐呵呵笑着,跟孟七七一起把碗筷分了。

只有四个人,却摆了六副碗筷。

孟七七疑惑道:“还有客人要来吗?”

秦大嫂脸上的笑淡了下去,她擦擦眼睛,道:“没,是我那大儿子和二儿子。”

秦大哥叹气道:“十多年前朝廷打吐蕃,要民夫运粮,征了我大儿子去;前几年又平苗疆,再征了我二儿子去运粮。”

“俩儿子一去这么些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传回来……”秦大嫂红了眼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秦大哥道:“好啦好啦,你就是爱多想。南朝这么大,那说不定咱们儿子有造化,如今不知道在哪里娶上媳妇落户了呢。”

豆儿拉着秦大嫂的手臂,小声道:“娘,不哭。”

孟七七心下亦觉惨然,知道这热情好客的秦大哥、秦大嫂——他们的俩儿子多半是回不来了。前线吃紧的时候,也会从民夫里挑年富力强的上去充当士兵。这些事情,知道是一回儿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儿。兵患之祸,一至于斯。

“哎,你这是做什么!”秦大哥拍着大腿。

秦大嫂自己擦干眼泪,笑道:“你说的是,大儿和二儿在南边好着呢!听说南边好,暖和,不像漠村这么冷。地也好,种什么长什么。”她收拾好情绪,恢复了平素的爽朗,看着孟七七笑道:“南边的小姑娘也都好看。”

孟七七不知为何心生愧怍,面对这样一家人,她为自己过得好而感到难言的愧怍。

秦大嫂从墙上又摘下来一只酒囊,给上官千杀和孟七七面前的酒杯里都满上,“来,喝酒,夜里冷。喝了暖和。”

上官千杀一饮而尽,他这次没有拦着孟七七,因见她实在想要尝试。

孟七七试探着舔了一小口,登时辣得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团,顾不上仪态,吐着舌头直哈气。这是什么酒啊!度数也太高了吧!甩开她爹的黄酒一条街去!

这一下逗得满桌子人都笑了,连九岁的豆儿也笑她。

上官千杀笑着将她面前的酒杯转过来,道:“我代她喝了这一杯。”说着举杯仰头,又是涓滴不剩。

孟七七愣了一愣,脑回路一向奇怪:……这个,算不算间接接吻?

上官千杀原本心无旁骛,待将酒杯放下时,忽而看到酒杯上沿有一抹淡淡的红痕,想来该是女孩唇上口脂。想到此处,他心中一荡,几乎握不住那酒杯。他偏过头去,不敢再看那酒杯,脸上慢慢显出一丝可疑的红痕。

秦大嫂看着他俩,见男的高大英武,女的娇小可爱,真是一对良配。若她那大儿子还活着,可也有眼前这阿千这般大了。她比秦大哥心思灵动,对孟七七笑道:“你实话告诉嫂子,是不是跟这个小哥偷偷跑出来的?”

她见孟七七细皮嫩肉,不光脸上,连一双手都白得能发光一般,比村里王豆腐家做出来的豆腐还要嫩,一个大家小姐没得跑。那阿千却气势惊人,似个武人,不像是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哥。这样一对男女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还能为了什么?

孟七七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艾玛,她和战神大人被当成私奔小情侣了!还没等她说话,秦大嫂继续道:“嫂子都明白的。村头第二家,那家的小媳妇原也是县城里富户的千金,她爹要把她送给县令做小妾,她不肯,跟家里的教头好了,跑到咱们村里来。这不也好好的吗?三年抱俩……”

“娘,什么叫三年抱俩?”豆儿啃着兔子肉问。

孟七七整个人从脸红到了脖子根,连耳垂都透出淡淡的粉色来。她忍不住抬眼去看战神大人,却见他也正灼灼地望着她。俩人目光一触,都有些慌乱地避了开来。

是夜,秦大嫂为两人整理了一间卧房出来。这倒并非秦大嫂有意促狭,而是这清贫的猎户之家,一共只有两张可以用的床了。一张在秦大哥和秦大嫂房间里,连带着豆儿今晚一起挤一挤。好一些的那张腾出来给孟七七和上官千杀用了。

孟七七先进了卧房,上官千杀后边慢慢跟进来。

这是要同床共枕的节奏吗?孟七七垂眸坐在床尾,不好意思说话。

上官千杀低低咳嗽一声,道:“你好好休息。”

“嗯。”

“明日我带你去看我的族人。”

“嗯。”

然后……孟七七就看见战神大人翻窗而出,往柴房去了……

她噗的笑了一声,趴到窗边,小声喊道:“外面多冷呀,你回来吧。”

“无碍。”上官千杀回过身来,为她将窗户关好,隔窗望她一眼,径直去了。

孟七七独自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耳听着隔壁秦大哥和秦大嫂低声说话的声音,想着这一路上和战神大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迷迷糊糊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次日早晨,孟七七起来时就还有些没睡够。俩人与秦大哥与秦大嫂作别,言称先去将正事办完,预计当晚还要途经此地,到时候再聚。上官千杀昨夜在拆柴房,也是想着与孟七七有关的许多事情,更兼之临到族人墓地,心情越发复杂,几乎是一夜都未合眼。他便在柴房里,削了一柄真刀大小的木刀,第二日送给了豆儿。

孟七七上了马车,眼皮发沉还想再睡。

“昨晚没睡好吗?”上官千杀驾着马车问她。

孟七七低低答应了一声,听着他的声音,觉得心里安稳了些,伴着车轮规律的碌碌声,她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眼睛来,就见战神大人正坐在她身边。他望着车窗外,动也不动,似乎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久了。

孟七七不由得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他们的马车现在正停在一处峭壁之巅,底下是一片无垠的荒漠,那荒漠不是寻常的金黄色,而是一种灰沉沉的色调。有巨大的黑色鹰隼绕着峭壁盘旋,却不敢落在那荒漠上,只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戾鸣。那荒漠中,好似没有生命存在一般。

“你醒啦。”

孟七七猛地回过神来,看向战神大人,目光还有些迟滞。

上官千杀望着她,他的神色有些冷漠。

孟七七知道他只是在想事情,当他认真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显得有些冷漠,只是尽管她理智上知道这一点,感情上还是有些说不清的害怕。她望着他,目光软软的,试探着去牵他的衣袖。

上官千杀无奈地任她牵住自己的衣袖,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

孟七七喃喃道:“我不怕。”有战神大人在,她就不怕的。

上官千杀又望了一眼那荒漠,道:“我族人便葬在那下面。”他没问孟七七要不要下去看,自然是不想她为难。

孟七七攥紧了他的衣袖,道:“那咱们下去吧。”

上官千杀望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只低低“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好,那咱们下去。”

下到荒漠中来,孟七七终于明白战神大人为什么坚持要白天带她来了。

她原本跟在战神大人身后走着,望着天空奇怪的颜色出神,这里的天空不是蓝色的,也不是天气不好时的灰色调,而是一种阴惨惨、很渗人的紫红色,很浅淡的紫红色,但也足够诡异了。她只顾看天,没留意脚下,忽然被战神大人拦腰抱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惊诧,就已经又被放下去了。

孟七七下意识回头看方才站的地方,只见砂石掩盖之下,一具森森白骨突了出来,上面覆盖着一层斑驳的黑,不知是什么东西。她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见死人骨头,不说心里怎么想,脸上已经是骇得一丝血色都无。

上官千杀见她到底还是受了惊吓,眸色沉了沉,背对她蹲下身来,温和道:“我背你过去。”这一望无垠的荒漠上,数不尽的累累白骨且不去说,只这每一粒砂石中都浸透了死去兵卒的鲜血。他在那霰霞花林中,定然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带她来此地。她实在不该看到这些。

孟七七迟疑了一下,不忍拂了战神大人的心意,又想与他并肩同行,想了一想道:“你牵着我吧,好不好?”她转到战神大人面前,弯腰向半蹲着的他伸出手去。

上官千杀心中微动,不由自主得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的小手温暖滑腻,让他握住了便不想放开。他牵着她,一步一步往这恐怖的荒漠深处走去。

这一处荒漠,他是来熟了的。十四岁那年,他还曾经一个人在这累累白骨中睡过一夜,手中握着阿娘留给她的竹哨。那竹哨早在四年前,他便转赠给与他此刻并肩同行的女孩了。

有她陪伴着,这一段痛极恨极的荒漠之路,竟好似不再那么漫长。

“战神大人。”

“嗯?”

“你的族人都葬在这里吗?”

上官千杀扫视着四野的白骨,轻声道:“我的族人和十万三千名士卒都丧命于此,多数人都分不出是谁来了。”

他牵着她,停在一处用重石搭起的坟前。那坟有半人高,上面既没有碑文也没有姓名,只在顶上开了一朵巨大的蓝色花,丝状的花瓣蓬松着垂坠下来。便是在这样大风凛冽的荒漠上,孟七七都能闻到那花幽幽的香气。

上官千杀轻轻道:“这里葬着我爷爷。”

他伸手抚了抚右边眉骨,缓缓闭了下眼睛,面上闪过一丝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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