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家仇,长歌当哭痛定后
猎猎寒风刮过荒漠,席卷起层层黄褐色的砂石,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与腐朽的战盔。
视线掠过这瘆人的周边,孟七七颇有些心惊。
又是一阵飓风吹来,孟七七被战神大人握住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
上官千杀察觉,抵住眉骨处的疼痛,垂眸关切看向她,问道:“怕吗?”
孟七七抿紧嘴唇,抬头望入他的眼睛,快速摇头,好像生怕他会认为她“怕”。
上官千杀纵然此刻满腹苦痛,见她这幅样子,还是忍不住柔和了面色。他握紧了她的手,将那一只柔腻微凉的小手完全裹覆在自己大掌之中。
“这里是我父亲。”他牵着孟七七站到一处稍矮一些的坟前。同样也是重石堆成的坟墓,盖因此地风大,不用重石压住只怕几天就被会风夷为平地。这处坟墓顶上同样开了一朵硕大的蓝色花。孟七七稍一走近,便又嗅到一缕幽幽花香。
她望了望四周,见除了这两处,便都是连天黄沙,不见再有坟墓了。
上官千杀淡淡道:“我母亲和小妹死于流民之中。我这一十三年来,未曾寻到尸骨。”他只是这样简单一句,好像浑然不带情绪,然而要怎样的执着才能在希望如此渺茫的情况下坚持找寻十三年?这份执着背后又是怎样的悲痛在支撑着?
孟七七不敢想下去,她向来不信鬼神,此刻也不禁在心底默默祈祷:上官族的先人们呐,若你们天上有灵,可一定要保佑战神大人今后平平安安、欢喜快活呐。又想:若是你们也看到了我,又不讨厌我,便……便保佑我和战神大人能永永远远在一起吧。
上官千杀故地重游,仿佛穿透十数年的光阴,又看到了那个站在这满地鲜血与尸骨之中的自己。只在一夜之间,十万三千名士卒丧命于此;一百七十口族人惨遭屠戮。
自此,他便再没有家。
而那罪魁祸首高居帝位整整十年,仿佛在嘲笑他囿于誓言的无能为力。四年前的五月十七日,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除掉了毓肃帝。
血债血还,一笔一笔来。
这一十三年来,他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上官千杀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下意识去看孟七七,见她呆怔着不知在想什么。他有些担心,轻轻摸了下她的额头,低声道:“咱们回去吧。”
孟七七把额头抵在他手掌上蹭了蹭,像只要讨鱼吃的猫儿,“战神大人,你说,你的族人会喜欢我吗?”
上官千杀被她一语问住,钉在当地,动弹不得。
不见他回答,孟七七忐忑起来,偏转脑袋,静静望住他。
天上忽然阴云渐起,明明还是白天,却暗得好似夜晚,淅淅沥沥的冻雨飘了下来。伴着这阴云寒雨,四下的峭壁之间响起了阵阵凄厉的声音,好似鬼哭,又似人吼。然而这荒漠之上,除了他们二人,分明再无活物。
孟七七吓了一大跳,一股寒意从沿着脊椎瞬间窜到大脑中。她惊叫一声,合身扑到战神大人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胸前,听到他结实有力的心跳声,这才感到安稳些了。
上官千杀这次没有避开她,一手轻轻拍抚着她微颤的后背,一手撑在她脑袋上为她挡雨。他带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女孩,步履沉稳得向来时路走去。
“不怕,只是回音。”他温和解释着,放缓了语气,纾解她恐惧的情绪,“山石亦有灵。你想想看,若是在一处山谷里高声讲话,是不是迟一小会儿便能听到回音?只不过此地的回音传来更久些,次数更多些罢了。”他实在很少说这么多话。
孟七七贴在战神大人身上,听着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心里安定许多;然而四周湿冷可怖,他的怀抱里却温暖安逸,她便一路赖在他怀中,静静感受着战神大人难得外露的关心体贴。
其实她前世也懂得,这是山石将两军对垒时巨大的厮杀声“记录”了下来,一遇到阴雨天气便会“重播”。只是作为一项有趣的知识去了解倒没什么,真的身临其境,体会着所谓的“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着实令人汗毛乍起,两股战战。
上官千杀见她始终不说话,担心她吓坏了,不禁有些无措,越发放柔了声音,慢慢道:“等回去路上,我再陪你去霰霞花林走了一走好不好?你喜欢锦州吗?我们绕路去锦州看红枫……”他想把孟七七的心思从骇人的此处引开。
孟七七把脸埋在他怀中,心里酸软。半年前他从苗疆回来,她已经长大了。战神大人以礼自持,现如今可是极少这样同她讲话了。倒是她小的时候,他常常这样和气地哄她。但是此时此刻,他这样对她,自然跟从前哄小孩子是不同的。
“战神大人,以后咱俩会是一家人,对不对?”她轻声问。
上官千杀不意她突然这样一问,怔忪中从喉咙里发出个模糊的音节来。
“那时候,我便成了你的家人,是也不是?”
上官千杀嘴角含笑,却紧缩了眉头,一边是两人之间隔了家仇的现实,一边是怀里美好香软的女孩,一个“是”字压在舌根底下,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吐出口来。
孟七七终于舍得从他怀中仰起头来。
她仰脸望着他,柔声道:“战神大人,你还有我。”
在荒漠中这短暂的半个时辰,她自始至终都关注着战神大人的神色。即便是望天、看花,甚至避开脚下白骨之时,也将他的身影静静收入余光之中。
从在房州第一相见算起,她认识战神大人已经整整十个年头。
他是个从不喊苦说痛的人。十年间,她从来不曾听过他抱怨什么。
她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甜。然而他笑起来的时刻,实在少得可怜。几乎总要等她锲而不舍得逗他闹他时,他才肯弯一弯眉眼。
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面无表情的。你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心情,是难过是喜悦还是平静,是恼怒是低落还是不安。他的情绪就像是深渊大河那百丈寒冰下涌动的流水。孟七七用了十年时光一点一点凿穿了那寒冰,这才隐约听到了底下潺潺的流水声。
外人看来的面无表情,她却能读出其中的百般滋味。
在他爷爷坟前,她分明见他面上闪过了一丝痛楚。那可是战神大人呐!他的面上若有一丝痛楚,那心中定然已经有千万分的煎熬。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不是未得到,而是终失去。
上一世她从来没有亲人,倒也没有太大感触;这一世她生在孟家,若有一天她的家人全部惨遭不幸,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便是化身厉鬼,她也定然要报仇雪恨。
想来,战神大人也会是这样的心情吧?
她不愿看战神大人这样伤心难过,因而出言安慰。
“战神大人,你还有我。”
阴沉沉的紫红色天空下,昏惨惨的灰黄大漠之上,狂风寒雨之间,女孩在他怀中仰起脸来如是道,她的小脸白净姣好,似一朵无暇的百合花。
上官千杀不敢再看,伸手覆在她发上,将她的脑袋再度按入自己怀中。他极目远眺,却是不知入目之物为何,只从忽然变窄了似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句,“我知道。”语气里竟然有些哀伤。
——“战神大人,你说,你的族人会喜欢我吗?”
方才无法回答的问题,此刻他在心中默默答道:我喜欢便够了。
上官千杀始终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揽着怀中的女孩,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凄风苦雨、鬼嚎遍野的荒漠。
两人上了马车,循着来时路往漠村而去。原本到荒漠中来祭祖,从来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事实上,直到落雨之前,上官千杀的心情一直很压抑。没想到临走时孟七七受惊,经她一闹,气氛反倒没那么沉重了。
你还有我。
有了这句话,回程路上,两人之间竟生出些温情脉脉的情愫来。
孟七七笑着把一只枯黄的草编蚂蚱托在掌心,举给战神大人看,“你瞧,豆儿送我的,像不像真的?我还会编兔子耳朵,等到了秦大哥家,我给你编一只兔子好不好?”
临行之前,秦大哥还说今天要上山打猎,看运气是否够好,能猎一只鹿来,给二人的晚饭加餐。
一路上,上官千杀安静听孟七七说笑,偶尔接一两句话,变能令她又欢快地继续讲下去。
临到漠村,上官千杀忽而神色一变。
孟七七原本就是瞅着他在说话,此刻见他色变,便问道:“怎么啦?”她话音方落,便听到一种野兽般的嚎叫声从前面远远传来,似狼似狗,着实可怖。她不禁脸上一白,下意识去握战神大人的手。
上官千杀牵住她的手,皱紧了眉头,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气。
一个非常糟糕的猜测涌上了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