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蚀龙
小禄子颤抖着手,揭开破碎的棉絮,元帝僵直虬结如树根一般的身体露了出来。双手如爪虚抠着,脚趾大力撑开。小禄子小心地扯掉元帝口中咬烂的药囊,可那张大的嘴却久久不能合上。看着元帝微凸的双眼,小禄子吓得跌坐在地上,青白的厚唇哆嗦着抖个不停。
大殿中诡异的寂静,小禄子跪爬着扑过去,焦急的唤着:“皇上,皇上……”
穆风也狠狠抽了一口冷气,探身过去,摸索了许久才找着了脉象。稳住心神,坐在元帝身侧。穆风双掌凝气,顺着元帝的血脉流向,一路推拿揉按。半个时辰过后,元帝的身子才重新变得柔软,凸起的眼睛也终于疲惫的阖上。
初苒转过身去,觉得自己满脸冰凉,脚下虚浮。抬起麻木的手臂,擦净了眼前模糊一片的泪水,近乎凝固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楚的响起:“高公公,为皇上沐浴更衣,送去瑶华宫。”
瑶华宫——是丽嫔的寝殿。
连同穆风在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初苒双眼空洞,视着面前的虚空,声音飘忽地不可捉摸,却又极坚定的重复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公公动作要快,免得丽嫔起疑!”
“娘娘,这……诺!”
一番简单的收拾,垂着帷幔的步辇很快将元帝抬出了寝殿。步履蹒跚的高福,跟不上一路小跑的小禄子,扶着宫门气喘不已。呆立在阶前的初苒出声道:“高公公留下吧,阿苒还有事要请公公帮忙。”
小禄子只回头瞥上一眼,便又匆匆赶上去,和步辇上摇晃的角灯一起,消失在重重的宫门中。
初苒站在紫宸殿前高高的石阶上,夜里的风真冷。
初苒觉得自己的声音都被迎面而来的利风堵在喉管里,每吐出一句,就要耗尽全身的气力。
“皇上,他必须先要活下来……”
“是……”高福深深的弓着身子,袖管掩在脸上,泣不成声。
“公公,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老奴,知道。老奴只是觉得皇上太苦了,为什么老天把所有的罪都让皇上一个人受着。先帝啊,您在天有灵,可有看见……老奴无能,老奴辜负了您的托付啊!”
初苒泪眼蒙蒙地看着痛哭的高福,忽然明白了许多事实:荻泓为什么会这般偏爱元帝,乐熠又为什么会那么痛恨萧鸢,玉姌为何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替元帝找到佛莲。
因为他们都是,亲眼见过元帝被瘾毒磨折的人!
七年啊,他竟这样苦苦支持了七年!
若是先帝在天有灵,看见自己风姿无双的儿子受着这样的屈辱痛楚,是不是还能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临死前布下的妙局,足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
初苒入宫的初衷悄然发生了改变!
“公公,我,很担心皇上。”初苒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担心丽嫔她会起疑心,毕竟,皇上现在人事不省,床笫之间如何能够……”
高福一愣,泣道:“娘娘不用担心,丽嫔自有办法。多少回了,都是这样过来的,那,那药霸道的很。”
原来是用药的么……好容易收住的热泪,再次忍不住汹涌而出。初苒拼命擦拭着眼前不断涌出的泪,她想要帮他。初苒觉得天意让她得佛莲眷顾,不仅是要给元帝驱毒的,他更需要她的帮助!
后半夜,天上居然出了月亮。
初苒披着斗篷,伫立在太液池前,这是元帝回宫的必经之路。
与一年前,初苒魂游大晟宫时撞见的一样。元帝仍然不愿乘步辇,如木偶一般行走在石子路上,待会儿他回宫后,又会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干呕。
初苒毫不犹豫的迎了上去,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站定看他。元帝忽然觉得前方有个人影儿,努力分辨了许久,才认出是初苒。元帝如同结了寒霜的脸,霎时松动,说不上是愤怒抑或不甘。
“阿苒,来迎一迎皇上。”初苒轻轻地过去搀了元帝的手,扶着他一步步回宫。步辇悄悄地撤了下去,只有小禄子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都点着风灯,闪闪烁烁蜿蜒到极远处。
“皇上,你看那前头景致如何?”初苒忽然轻问。
“甚好。”元帝漠然的答道。
“那咱们就一直朝前走,不往回看!”初苒微微地仰头,看向元帝的侧脸。
元帝身形一滞,冰凉的手回握住初苒。
初苒的手心很暖,元帝双唇轻轻颤抖:“好,不回头看……”
紫宸殿。
高福端上了新配的安神汤,元帝喝下后,沉沉地睡了。初苒坐在灯下守着。
元帝每每在迷蒙中醒来,都隐约看见一道温柔的身影坐在榻畔关切的看他。从未有过的温馨安定了他的心神。觉渐渐睡得安稳,一夜也不曾呕吐。
此后,瘾毒潜伏的日子,初苒就让高福详细的记录元帝一天当中的病征变化和感觉,自己则每晚都与穆风商讨元帝的病情。经过上次的试探,她开始对这瘾毒有了逐渐的认识。
顾氏的血脉经佛莲净化后,无疑是解毒的对症良方。但是现在,她最需要的是摸索出驱毒的方法。初苒有预感,只要驱毒的方法是正确的,也许她和元帝都可以活下来。
每到了瘾毒发作的日子,元帝还是会去瑶华宫,初苒也总是在太液池边,彻夜等候。所有人都没有因为瘾毒的顽固而气馁,尤其是元帝,精神一日比一日振作。
又是两个发作周期,初苒初步摸索出了这毒的特性。在初苒看来,这毒的确很像一头狡猾的兽,它平日里藏匿蛰伏在针药无灵的地方。解毒的汤药饮下后只能保护内腑,冲刷血脉。一到它卷土重来时,从前的努力就会土崩瓦解、前功尽弃。尤其当它嗅到解药有强势的压制意味时,它就更深的蛰伏起来,让这压制转变成一种力量,使它的再次爆发时变得更加肆掠无忌。
初苒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舜纯不直接用药物控制元帝,偏偏要搭上自己的女儿,把女儿制成药人。
一则,这毒的特性就是是越压越强,元帝越抗拒丽嫔,越拖延,这毒来势就愈凶猛。二则,用药物舒缓,毒性就会大打折扣,然而男女在欢好之时,男子皆会血脉贲张。所以由丽嫔来充当舒缓的药物,既让元帝安然度过毒发的过程,又增强了药性,加固了瘾毒对元帝的控制。
是以,初苒认为,元帝不应当每次都等到毒发疼痛不可抗拒之时,才去找丽嫔。而应该利于毒发的时机,提前纾解。那么到了毒发之时,就正好有药力的舒缓,瘾毒也失去了被压制而后爆发的力量,变得疲弱无力,同时毒性也会衰减。
于是初苒开始在平日里,加大血引的剂量,冲刷清理元帝血肉中残余沉积的毒素。反而是快到了毒发的那一两日,停掉所有的汤药,只在殿内点上安神香,让元帝多昏睡,少活动。
药理的解释和应对的方法,都得到了穆风的认同及元帝的配合。丽嫔也因为元帝的安抚,而打消了先前的疑虑。
元帝身子渐有起色。
不过几日,这消息就传到舜纯耳朵里,令他大惊。圣药女到宫中才一个多月,元帝便耳聪目明、身轻体健了。难道是那毒出了况?
直到安排太医署中的暗探,御医王吉符为元帝诊过脉后,舜纯才略路安心——那毒安如磐石!只不过,不知圣药女用了什么法子,没有惊扰那毒,而只是单纯让皇上被毒素腐蚀的身体逐渐恢复了过来。
相对于舜纯的不能释怀,实为药祭司的王吉符却对这毒极有信心。
在他看来,这蚀龙之毒乃是依据远古残方所配。虽然不及原方那般,神奇到可由人随心操控的地步。但这蚀龙的灵性,仍然能让任何一位高明的药师头疼。圣药女确实很聪明地避开了那毒,而如果没有意外,皇上甚至可以象个正常人一般“好”起来。
但这样一味姑息,仍然不过是掩耳盗的权宜之计,根本无法阻挡蚀龙的日益强大。它既名为蚀龙,那就是说,终有一天它会腐心蚀骨,让中毒之人万劫不复。纵然那人是真龙天子,也不能例外。
舜纯给丽嫔传了信,让她事无巨细,盯紧皇上和圣药女。
而他眼下则必须要在前朝有所作为了,虽然他也曾动过想等着宋恒道老死的想法,但是现下皇上的身体出了变数,他就不能再坐以待毙,宋恒道必须马上扳倒。
实际上,要拿住宋恒道短处,并不是很困难,只是廷尉张元固是宋恒道的门生。而丞相毕竟是百官之首,即使由御史大夫来弹劾,过不去廷尉署那一关,罪证无法查实,也是无法定罪的。
这张元固出身行伍,行事严谨,思虑周详。想在他那里坐实宋恒道的罪行简直比登天还难。假如廷尉一职能换成舜纯自己的人,那事情就不一样了,莫说是宋恒道,就连同宋氏一党,他都可以轻松拔起。
是以,廷尉这个位置,舜纯眼热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