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机泄露
老者伸出左手,微颤颤地抚上李涛,语重心长道:“你这番年纪居然有如此见解,已是相当难得。只是却忽略了一件事情。”
李涛疑惑道:“忽略一件事情?还请前辈提点。”
“前辈?”老者脸上的神情已经不知用什么词语形容,抚摸李涛的左手不停地颤动,让李涛感到老者内心的不平静。他将《历帝图》放在膝盖上,反问道:“无论人治还是法治,它们的统治基础是什么?”
“百姓?”
“不!是民心!失去民心,只可猖獗于一时,岂能长久!”
见李涛低头沉思,老者又道:“何为百姓?何为黎民?民心即人心,国家若想长治久安,必定要教化风俗、牧民以养,而抑其私欲。所谓三公坐而论道,大夫行之以道。若无圣人指引,百姓便会陷入混乱。你从六镇来,可看到草原羊群么?”
“百姓即是羊群,若想羊群繁衍昌盛,既要防止狼群袭扰,又要控制羊群自相残杀。有一桀骜不驯之羊,便要提防羊圈遭受破坏。不将之立为头羊,必要杀之。否则,即便羊之性格温顺,亦不免羊圈受践踏之祸。”
李涛听到老者一番见解,有心反驳,却是力有未逮。
“你所说之法治,不过虚君制而已。权利操纵于臣子之手,国君由其而立。君有昏君,臣有庸臣。而不变的是人的私欲。臣子既有立君之权,必将扶持于己有利之君主。一旦江山社稷落入此等人之手,制定国策时,必要优先保证其家族之利益。”
老者似乎心有所感,见到李涛沉默下来,并没有放弃教训他的意思,继续道:“你且说说,若你是那握有权柄之昏庸臣子,怎样做才能保证既可收买民心,又能保证家族利益?”
李涛摇摇头:“这种假设不成立的,我也不会去做昏庸之臣。”
“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复望蜀。”老者侃侃而谈:“若有此等昏庸之臣,既要挟持社稷,为了权力传承,必定要示民以恩惠。黎民得其牧养之恩而高呼圣明。但天下万物有限,财富被庸臣占尽,又拿何物施恩于民?”
“你可以想象一下,山中禽兽猎尽,湖海鱼鳖绝迹。以子孙万代之福利养其一家之权力,是何等光景?更何况,人治之下,天下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即便是昏君,亦知道维护祖宗七庙。法治之下,为了利益均沾,还有谁去顾及将来的子孙如何?任我生前荣华富贵,哪管死后洪水滔天。这便是法治比人治可怕百倍之处。”
听完老者一番高论,李涛目瞠口呆,仔细品味这番话,心下顿时对老者充满崇敬:“小子听到前辈高论,受益匪浅。不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原本不是一个充满心机的人,数月以来,努力代入“张经”的角色失败。作为一千五百年后的人,他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就像一个人做梦变成了猴子,没有谁会对代入猴子充满兴趣。这也是他虽然极力伪装,内心仍然抵制的深层原因。
如果说卫可孤、张仲瑀等人让他见识到了中古时代人的心机。那么眼前的老者便让他了解到了这个时代的智慧。一千五百年前的认知,在一千五百年后仍然具有借鉴意义。也就是现在,他才真正下决心要好好了解这个社会。
眼前的老者能有这番认知,其地位必定不会太低。虽然中风偏瘫,却毫无颓废之感。看上去反而精神矍铄,老而弥厉。像这种人物,即便是后世,也是少之又少。越是如此,他越是对老者的身份捉摸不透。
他可以肯定,这个人,“张经”是认识的。关键在于,他李涛不认识,根本不知道如何称呼于他。便只能以一句“前辈”含糊过关。
心里想的是:“只要你不是家主张彝,我这具身体名义上的老子。那这个称呼便可大可小了。即便是哪位叔伯,也最多落个不知礼数的的责怪而已。真要是发生这样的事情,年龄就成了最好的挡箭牌。”
老者先前还有些激动,现在则波澜不惊,淡淡道:“姓名不过是虚妄,又何必太在意。你能有这番见解是极不容易的。只是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可没有那么容易。”
说完,又将《历帝图》交在他的手里,推动轮椅向门外走去。
来到门前,一阵冷风传来,老者忽然打了个踉跄,差点甩出轮椅。李涛一直怔怔地看着他,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老者左手抖个不停,却在瞬间恢复的常态,福至心灵之下,脱口而出道:“你便是张家主人?”
整个张家,他在想不到还有谁有这般气势。这种气势他曾经在张仲瑀的身上见到过。作为从六品的给事中,张仲瑀工作起来是那样的一丝不苟。但是他身上的气势和眼前的老者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老者本欲离去,听到这句话,不可思议地转过轮椅,讶然道:“我以为你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想明白,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你们也比我想象中的要狡猾。”李涛毫不客气,出言反击道:“你们在暗中观察了我一个月,到现在才出面,也很不容易了。”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的身份已经被对方看破了。即便有“张经”这具身体作掩护,他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行为,还是与这个时代有着巨大的差异。来到张府一个多月,对方一定是在一丝不苟地观察着他。
老者推着轮椅返回,颤声道:“如果你不是她的儿子,让我不得不慎重行事。早在半个月前,我便会杀了你。”
“一个人性格可能大变,正直的人可以变得凶恶,怯懦的人可以变得勇敢。但是他的变化绝对有迹可循。”老者有些悲伤,看着李涛道:“你从出生的那刻起,我便时时刻刻关注着你。一个深爱的儿子发生了变化,哪怕是极其细微的变化,他的父母也能够感受的出来。更何况我的经儿从小便是由我亲自教养。”
“自从你返回洛阳,老二便将你的所作所为写在信中告诉了我。我还不敢确定,只以为你中了邪,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我只想看看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经儿。”
“你确定了吗?”李涛见到老者就是张家的家主张彝,知道这件事情如论如何也瞒不下去了,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也好,这件事情早一个人知道,他便可以早一点放下心中的包袱。
前世看穿越小说的时候,那些穿越的主角所拥有的秘密,一辈子也不会被别人发现。为何轮到自己身上便会这么衰?当一个人拥有了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他不知道会不会发疯。
“开始我还不能确定,所以才会决定观察你。”老者看起来很有城府,李涛不知道对方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保持心情平静而不爆发。如果换做是他,绝对不能做到这种地步,自己最喜爱的小儿子被别人魂穿了,你是杀还是不杀?
“你觉得自己看起来正常吗?”老者问道。
“我觉得很正常。”
“正常到面对自己的父亲而不认识,反而发表一番骇人听闻的见解?”老者自嘲道:“你这一声‘前辈’叫的老夫心都碎了。”
“既然已经发现了我不是你的儿子,为什么又决定不杀了我?”李涛疑惑地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开玩笑,他的小命只有一条,虽然是别人的而身体。但是这具身体丢了,谁敢保证他的灵魂可以穿越回去?
“因为经儿的母亲。”张彝看着这个不是自己儿子的儿子,眉毛,鼻子还有她的样子。轻声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我还存有一丝希望,希望我那个聪颖的经儿还会再回来。”
“抱歉,我是身不由己。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看着张彝痛惜的眼神,他的心充满了愧疚。这种眼神是面对着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儿子所拥有的眼神。他不是无情之人,所以不能无动于衷。
“老夫本是决断之人,自从接到老二的信件。为了你的事再三验证。一个人的性格可以变,但他的生活习惯绝对不会有大的改变,哪怕是变成了疯子。可是你完全不一样。更何况你现在虽然身体不便,脑袋却绝对清醒。”
“这一切都是天意。既然今日说开了,老夫只想问你一句话。”张彝直直地盯着李涛的眼神,肃然道:“你想不想做老夫的儿子?若你点一下头,你的秘密便只有老夫知道,从此以后你便是经儿,天下间再没有其他人了解你的过去。”
“若是我不答应呢?”李涛见张彝如此待他,心下也有些感动。但是穿越以来看到的尽是尔虞我诈,他现在还真不敢完全相信对方。他只能尽可能地将自己处于一个有利的位置。
“我不会亲手杀了你,但是为了张家的声誉——”老者拍在扶手之上,顿了一顿,杀气凛然道:“为了张家的声誉,又怎能放一个与张府少爷相同的人活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