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青苹之末
数日之后国子监外街口的张榜之处早已是人头攒动拥塞不堪一众自各地赶來应天会试的士子们早早的便离开自己暂居的客栈前來看榜眼见榜上有名者喜极而泣者有之名落孙山捶胸顿足垂头丧气者更是不计其数
午时时分距国子监成贤街不远的一处客栈厅堂中已然高坐了一桌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士子
须发花白的掌柜眼见这一桌四个喜笑颜开的俱是读书人打扮显见得乃是前來应天赶考的士子忙不迭接过小二手中的 一碗菜肴亲自端到桌前恭谨言道:“看各位举子这般兴高采烈可是已然高中”
高坐上首年约二十余岁衣衫华丽的青年闻言甚喜手指同桌另外三个年岁相仿衣衫敝旧的青年朗声言道:“小生李霖和三位同乡贤弟已然中了贡士”言谈之间颇有意气风发之态
掌柜的闻言不禁身形微微一颤更是躬得低了两分颤声问道:“四位贡士老爷居住店中小老儿倒是看走了眼若是四位高中一甲能否为小老儿书写一匾以光门楣”
一甲三人便是状元榜眼和探花李霖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道:“若是承蒙老丈吉言高中一甲定当为贵店书写牌匾”
客栈掌柜忙不迭千恩万谢他经营此处客栈久矣只因相隔国子监不远每遇会试之时都是这般求恳居住自己店中的士子倒是打得好算盘便是四人中有人中了探花榜眼为自己书写牌匾那自己小店的名气只怕也得传到几条街外这生意嘛自然滚滚而來
李霖左手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眼见那老掌柜远去忙即伸手一拉他衣袖面露苦笑的言道:“乘风兄我等不过考过文试三日后的礼乐射等技艺尚未考校还算不得贡士如此这般张扬不合圣贤礼仪之道”他姓赵名山河和一旁端坐另外两个士子秦松以及王霆皆是江苏人士甚为相熟三人虽说乡试之时也曾和李霖有数面之缘但因家世贫富悬殊本无深交今日看榜之时蓦然发现四人竟是都考过了文试这般同乡同榜的缘分自不一般加之年岁相近实在却不过李霖盛情相邀便即同坐一座
身材略微瘦削的秦松闻言不禁笑道:“景文兄老成持重此言虽则有理但想我等四人乡试之时这骑射已然轻易过关三日后却又如何会有失手”
李霖本是富家子弟虽则难免有些少爷习气但心思却是活络心中虽则对赵山河之言颇不以为然却还是放低了声音略微收束放浪形骸之态只因他心中明白会试之后的殿试乃是当今洪武皇帝陛下亲考策论只作排名万一自己只得三甲而眼前三位家世贫寒的同乡却是高中一甲二甲则他日同朝为官未必沒有仰仗三位同乡之处故此也就努力压住了性子不敢故作在家中的少爷之态以富压人这般盛情邀约三位同乡却也是个结交的意思待得店小二端上酒來李霖更是频频劝酒
赵山河等三人虽不似李霖般性子张扬毕竟也是年少气盛之辈回想昔日寒窗苦读方得今日这般扬眉吐气便即推杯换盏同饮起來席间说的却是科考之时自己文章中的得意之句声音越发大将起來
相邻不远的一桌边却是端坐了两个年岁和李麟等人相仿以及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士子满脸落寞之态眼看李霖那般颇有些不可一世之态更是愁怀难解相对无言
一个略微年少容貌颇显俊秀名为陈劲风的青年实在受不了李霖等三人的吵闹忍不住对身侧那年岁最长的士子以山东口音言道:“子陵兄以小弟愚见历届科考会试皆是南方之人主考我等北方士子的文风与他们那等江南文风不甚相合吃亏不少”
陈劲风身侧的那字子陵的士子名为王观潮只因年岁较长几岁生性较为沉稳虽则科考失意之下却还不敢贸然质疑朝廷的科举公允与否默然片刻后却是以筷子夹起盘中青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并不说话
另一个年岁和陈劲风相仿的青年闻言却是忍不住长叹一声愁眉苦脸的言道:“昔日名头甚大的浙东四才子吴征、刘基、章溢、宋濂四位俱都是南方人听闻咱们大明的科考之制便是由刘基宋濂以及此次主考刘三吾大人共同拟出凌云兄所言未始沒有两分道理”言谈之间却也是山东口音原來他姓刘名江和同桌的陈劲风王观潮同是山东曲阜人乡试同中举人后便即结为好友只因赶考之路千里迢迢便即结伴前來应考虽则和李霖等人同住一处客栈之中却因南北差异平日里也只是颔首示意素无交情
王观潮正要说话之际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说道:“文不如人便來胡诌什么科考不甚公平试卷糊名考官认得你是是南是北当真岂有此理”
三人转头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那衣衫华丽的李霖正自手端酒杯转头冷冷注视自己这边
王观潮本待出言劝解两位好友此时眼见李霖言辞之间甚是咄咄逼人不禁也是怒气渐起要知他们虽则平日里知书识礼毕竟也是血气方刚之辈忍不住怒道:“科考之制乃是南人所定礼部科考官员自上而下皆是南方之人自皇帝陛下开科举以來六个状元皆出自南方对我等北方士子难道能说绝对公允”他所说六次科举状元皆南方之事却是从国子监中书写状元姓名籍贯的状元碑上所知
李霖闻言不禁讥笑道:“那是因为你等北方之人和蛮夷胡虏杂居数百年粗鄙不文之故”他本是富家子弟平日里在家中颇有些颐指气使此时多饮了两杯已然是有些口不择言
陈劲风听得李霖口说“杂居”二字极是刺耳不禁额头青筋凸起愤然拍桌怒斥道:“我等三人俱是山东曲阜人士孔子孟子二位先贤俱是仙乡此处可称中原文化兴盛之地无知狂徒竟敢呼我等为粗鄙不文之辈当真可恨可恼”他三人也是乡试中举论文才绝非泛泛之辈加之内心之中深以和儒家两位大贤是同乡之人为傲自然而然的便即脱口而出
李霖万万料不到此三个北方士子居然乃是山东曲阜之人听得对方言及孔孟一窒下却是哑然无语
正在此时却见李霖桌前一个瘦削人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來仰首喝干杯中酒后抹了抹嘴唇勉强学着陈劲风山东口音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等三人俱是山东曲阜人士孔子孟子二位先贤俱都是仙乡此处可称中原文化兴盛之地大贤同乡之人竟是无一人会试过关当真可耻可笑”说话之人正是李霖的同乡秦松
和李霖同桌而坐的的赵山河本是生性沉稳之辈此时酒意上涌眼见这秦松怪腔怪调的学着陈劲风山东口音已然忍俊不禁待得他说出可耻可笑之词和对方言中“可恨可恼”颇为对仗押韵更是将口中酒也喷将出來同桌四人俱都是笑不可仰
陈劲风眼见秦松装模作样的捉弄自己更是满脸涨得通红怒斥道:“南蛮好生无礼”
赵山河等四人闻得对方居然口出“南蛮”之言不禁个个勃然变色要知这南蛮乃是昔日金元之时蛮夷对于南方汉人的蔑称可谓触及了所有南方人的逆鳞由不得他们不勃然大怒
李霖按耐不住怒火冲天伸手抄起桌上汤盆中的猪蹄膀也顾不得汁水淋漓便即劈头盖脸的砸将过去
王观潮听得好友陈劲风言辞太过不堪本待出言劝解几句大家就此作罢岂料却给那夹头夹脑飞來的猪蹄膀砸得头晕眼花眼见李霖势若猛虎般狠狠扑击而來便即伸手招架
赵山河等三人疾步上前本待拉开李;霖岂料却给陈劲风挥拳猛殴打得眼冒金星当即按耐不住一拥而上和对方三人厮打做了一处
南北两桌士子本來唇枪舌剑下还谨守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规矩此时各吃老拳后性子也给撩拨起來当即伸足乱踢挥拳乱殴在客栈厅堂中混战开來一时间桌椅齐倒碗碟同飞纷乱中夹杂着发自各人嗓中的呼痛与嘶吼怎一个乱字得了
王观潮等三人毕竟人少力弱和对方互殴一场后便即寡不敌众各自搀扶着一瘸一拐的逃出了客栈厅堂钻进不远处一条僻静的小巷
陈劲风一面以衣袖拭去脸上菜汁汤水的污秽之处一面狠狠怒道:“这帮南人当真可恶竟是这般以众凌寡仗势欺人”
王观潮揉着脸颊上青肿之处默然片刻后突然淡淡说道:“六次科举状元皆是南方人今科会试所取皆是南人此中不公显而易见为兄要去礼部告状”
刘江本自斜倚着墙角大口喘息闻言不禁讶然问道:“子陵兄却是状告何人”
“愚兄便是要去状告今科主考刘三吾副主考纪善白信”王观潮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
陈刘二人闻言不禁一呆半晌说不出话來
陈劲风默然片刻后狠狠跺足怒道:“今科会试合格五十一人皆是南方士子此中若无营私舞弊实难令人信服我等此时便去写下状子邀约山东士子一同前往礼部告状”
第二日深夜紫禁城御书房中洪武皇帝朱元璋正自翻阅奏折一个身穿飞鱼官服的汉子肃立一丈开外默不作声正是目下官居锦衣卫指挥使的蒋贤
平日里深夜若无密情禀奏蒋贤都是候命于武英殿外待得自己召见之时方才入内今日主动要求御书房总管薛京通传显见得是有事奏禀朱元璋心中明了便即放下手中奏折淡淡问道:“何事”
“启奏陛下昨日十余个山东士子前往礼部告状状告此次科考主考刘三吾副主考纪善白信以及礼部一应官员科举营私舞弊偏颇南方士子使得朝廷科举失信于天下”蒋贤微微一顿下沉声接道:“今日更有山东河南河北等数十个北方士子前往礼部告状目下应天城中街头巷尾已然谣言渐起有说礼部官员歧视北方士子更有甚者说刘三吾纪善白信等收了某某数百两银子”
朱元璋闻言不禁冷笑道:“这些个老学究自惜羽翼顾惜清流之名胜于身家性命什么收了数百两银子荒诞不经”说到这里凝视蒋贤淡淡说道:“将日间告状之士子尽数拘押锦衣卫诏狱不可用刑待明日早朝再议”
蒋贤见朱元璋缓缓起身后迈步窗边不再理会自己便即凛然道:“微臣遵旨”言罢倒退着离开御书房自去指挥使衙门安排他昨日自手下密报中得知王观潮等人前往礼部告状便已猜知此事非同小可之所以今日深夜才來禀报也是希望此事大将起來也好收拾一番那些在庙堂之上将自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般的文官清流日间早已安排下精明属下暗自跟踪那些告状的北方士子探明各人居所客栈此时锦衣卫指挥使的衙门中早已有数百属下肃然待命
驻足窗边的朱元璋仰望黑夜天际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也是不禁皱起了眉头听闻此次科考竟有数十人状告主考官员且全是北方士子在他的内心之中也是不禁略起不安之意据蒋贤所说应天城中已然谣言渐起只怕那些巡城御史科道言官已然是蠢蠢欲动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明日的早朝之上大明王朝又会迎來如何的惊涛骇浪呢回想起年戎马征战岁月朱元璋心中又不禁如释重负转身來到书桌后缓缓落座翻阅奏折既然是须得明日早朝才会面对的惊涛骇浪不妨暂且搁置一边自己这一生曾经面对无数的险死还生内心之中早已深信不疑纵然是江河倒转自己也能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