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甘之如饴
黄昏时分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衙中六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矗立两侧心中虽给沉寂压抑得额头微微沁汗斜睨不远处脸色阴晴不定的指挥使蒋贤却不敢伸手拭汗
一直以來蒋贤以为自己心中最为深恨者,便是曾经给自己一鞭之辱那个嚣张跋扈的凉国公蓝玉自皇帝陛下昭告天下立皇孙朱允炆为大明储君蓝玉傅有德冯胜王弼等军中宿将死后他的心中已然明白自己和锦衣卫的宿命脑海时常想起另外一些自自己年幼之时,便即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家伙一想起这些该当诛灭九族的家伙依旧享用着朝廷俸禄逍遥自在蒋贤的心中就充满了不甘
眼见天色逐渐黑了下來蒋贤沉着脸站起身來取过放置桌上的绣春刀冷冷说道:“跟本官前去捉拿叛逆”
自蓝玉案爆发以來涉及谋逆之罪栽在锦衣卫手中的功臣宿将多不胜数一众千户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此时闻得指挥使大人下令谁敢出声询问轰然领命后跟随在蒋贤身后鱼贯而出
夜色掩映下的长街上矗立着一座府邸门口匾额上写着“沈阳候府”数个大字这座府邸较之其他公侯府邸规模远远不如平日里可谓门可罗雀冷清至极上至主人下至仆妇皆是深居简出,不敢轻易招惹是非原來这座府邸的主人便是昔年金山之役兵败后,率北元军民二十余万之众,投降大明的北元太尉纳哈楚独子纳哈楚自降顺后被皇帝朱元璋谕旨封为海西候病故后其子察罕改封为沈阳候居于此地
长街上马蹄踏在青石上得得作响一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手持火把疾步而來
一个头发花白的蒙古老者听得大门处轰然作响显见得有人砸门忙不迭的奔來应门平日里忍气吞声下生活日久使得他此时面对來人这般极为无礼的举动依旧不敢高声出言喝斥
门闩落下木门刚一打开之际老者在火把照耀下尚未看清來人面目便给一只大脚狠狠踹倒踢作了滚地葫芦耳际传來一片污言秽语的喝骂之声
随着十数个手持火把如狼似虎的汉子一拥而入一个冷冰冰的男子声音朗声说道:“锦衣卫查案而來叫你主子速速出來说话”
老者在火把映照下看清这些冲进家门的汉子个个身穿飞鱼服虽是手足乱颤依旧挣扎着爬起身來朝里跌跌撞撞的跑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身材粗壮面生虬髯的察罕率领数个仆役快步而來眼见自锦衣卫指挥使蒋贤以下众人个个面带杀气强忍胸中怒气,稳了稳心神來到蒋贤身前以汉话问道:“不知蒋大人到此有何贵干”
“奉陛下口谕沈阳候察罕勾结蓝玉意图作乱罪在不赦特命下官抓入诏狱严刑询问”蒋贤一字一顿的冷冷说道面色在火把映照下更显阴晴不定颇为诡异
察罕闻言下虽则大惊毕竟其父昔日身居北元太尉他也是自幼在军旅中长大为人颇有胆色转身自身后仆役手中接过方才闻讯后取來的丹书铁劵沉声说道:“小人有陛下钦赐丹书铁劵在此……”耳中传來一众锦衣卫轰然大笑之声便即再也说不下去
蒋贤挥手之下两个身手矫健的锦衣卫猱身扑上一左一右擒住察罕臂膀几个仆役面对手持钢刀的锦衣卫兴不起一丝抵抗之心在呼喝下惊得面青唇白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蒋贤缓步上前冷冷说道:“陛下早有旨意凡涉蓝玉谋逆之案不论爵位高低官职大小概不赦问”
“你们这是栽赃陷害我要觐见皇帝陛下伸冤”自己的父亲之所以迫不得已下投降便是因为蓝玉雪夜奇袭攻破庆州故此察罕内心之中早将蓝玉恨之入骨与他勾结谋反作乱这般罪名只怕说出來也不会有人相信耳闻这个心狠手辣让世人谈虎色变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以这般荒诞不经的罪名污蔑自己他不禁气得手足乱颤嘶声吼道
蒋贤眼见对方脸色逐渐苍白身躯颤抖心中得意之下狂笑着抽出腰侧绣春刀以冰冷锐利的锋刃架在察罕颈项之上狞笑道:“你的祖宗木华黎冲进别人家中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时,何尝有过借口本官好歹找了个借口不是”言罢右手将绣春刀重重一拖
察罕鲜血飞溅中惨叫一声倒下地來蒋贤面露狰狞之色怒喝道:“沈阳候察罕谋逆作乱率府中逆党抗拒抓捕,满门上下,罪不容诛”
门外一众锦衣卫百户校尉闻言轰然领命腰侧绣春刀纷纷出鞘脚步纷乱下如狼似虎般涌入
蒋贤伸左手拭去面颊上飞溅而來的鲜血眼见手上血迹殷红犹如自己幼年之时和父亲身处污秽而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给鞑子毒打时流淌的鲜血一般怵目惊心心中只觉得无比的快意充满了复仇的快感远胜于昔日亲眼目睹蓝玉身死之时
清晨时分天光尚未大亮之际应天城中一处毫不惹人注目的院落中一个瘦弱而倔强的身影闪展腾挪之际奋力挥拳踢腿额头沁汗下已然颇为疲惫眼光扫过一旁矗立的严父却丝毫不敢懈怠
一侧廊下一个相貌平庸的少妇眼见儿子苦苦坚持的身影不禁有些心疼有心让儿子歇一歇的话到了嘴边眼角掠过一旁虎视眈眈的夫君话到了嘴边却还是不敢说出口开
身穿布衣的蒋贤眼见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苦苦撑持之状眼光中一丝平常绝不会出现的柔和之意一闪而沒
少妇缓步來到蒋贤身侧柔声说道:“枫儿聪慧在私塾读书甚得先生夸赞”说到这里眼光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几许得意之色
蒋贤默然片刻后涩然说道:“读书尚可他日不必科举应试”回想起自己平生所冤枉的那些人那些为了贪墨几十两银子就给砍头抄家的官员轻叹道:“做一个山野村夫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这一辈子做过不计其数以父母妻儿要挟他人就范的事儿故此就连他的下属也丝毫不知这位大人家中底细
妇人愕然愕然注视着丈夫心中充满了不解在她看來自己的儿子若是他日读书有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岂非大大的美事自己的夫君是个做小生意之人常常颠沛流离在外数日不归她对夫君的话语不解之下颇有不满还是不敢鼓起勇气出言反对因为她内心之中总觉得自己的夫君身上总有那么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血腥味
蒋贤转头对妻子道:“桌上的银两你好生收捡”转头看了看伸手拭汗朝自己走來的儿子接道:“你明日买些布匹给他做一身衣衫吧我今日要出远门了说不清何时归來”言罢自怀中掏出几张纸來交予妻子手中
妇人回首眼见客厅桌上明显比平时大的布包细看手中几张纸张竟是城外数十亩良田的地契不禁一呆
“爹你要去哪里”少年的虽是无知然则内心之中的直觉却远比大人敏锐此次耳闻父亲又将出门总觉得父亲言语神情总有那么一丝古里古怪
蒋贤强笑道:“爹欠了旁人的债须得归还才好”眼见儿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中流露出好奇之色伸手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面露凝重之色的说道:“你以后须得靠自己千万不要轻易欠了别人须知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债都能以银子偿还”说到这里他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自己奉命前去蓝玉府中抓捕满门老幼之时那个挥刀自杀名叫王二虎的千户
月影西斜御书房中李麟率领数个武功高强的属下肃立一侧眼见御书房总管薛京手中托盘上的那一杯酒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快意作为统领殿前一百零八名锦衣卫的首领他虽和蒋贤互不统属内心之中对于蒋贤却极为不服在他看來自己的武功智谋皆在蒋贤之上为何此人却能在应天城中呼风唤雨令百官谈虎色变为何自己却只能守护宫中不为世人所知
蒋贤眼角斜睨之际见得薛京手中托盘微微颤动心中却是波澜不惊自从懿文太子朱标辞世皇帝陛下谕旨将皇太孙朱允炆册封为储君之后他内心之中对于一众功臣宿将以及自己的命运早已是一清二楚此刻端起酒杯來脑海之中回想起的却是昔年那个浑身血污奄奄待毙的父子二人给一群头裹红巾的汉人义军打破城池放出鞑子囚牢重见天日的情景双手端着酒杯转身对着端坐书桌后的洪武皇帝朱元璋躬身道:“今日普天下千万汉人得以生而为人不是死而为奴皆拜陛下所赐”言罢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步出殿外
李麟眼见蒋贤将这一杯毒酒甘之如饴,心中不禁微微叹息一声,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素來为自己所嫉恨的人之所以能成为天子亲军锦衣卫的首脑,绝不仅仅是因为武功与智谋
朱元璋一言不发的注视着这一幕饶是铁石心肠,也不禁微微动容他自然知晓若论对于自己的忠诚只怕这个蒋贤不在昔日徐达之下自己亲手创立的天子亲军锦衣卫自大明立国以來杀功臣查贪墨侦伺北元军情,可谓是血腥累累无往而不利的快刀朱允炆那双柔弱的双手能完全掌握这把快刀么更何况自朱允炆到满朝文武百官皆将锦衣卫视若蛇蝎可以预见自己一旦归天自己的孙儿势必裁撤锦衣卫既然如此自己亲手铸就的快刀利刃就由自己亲手毁去吧心中这般想便即出言吩咐已然骇得面青唇白的薛京伺候笔墨亲手拟旨写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天子亲军锦衣卫查处谋逆之案多有滥施酷刑皇孙朱允炆进言此举实有伤天和故裁撤锦衣卫诏狱中一应刑具皆予以焚毁卫中指挥同知千户百户等大小官员听命于兵部调至各地卫所军中听用内外刑事不用再经过锦衣卫不论大小直接送交三法司论处
漆黑的夜色中行进在御道上的蒋贤脚步踉跄腹中绞痛难当终于再也难以撑持倒下地來口鼻中虽不断有黑色血迹涌出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一般脑海中回想起那个奋力挥拳的少年眼前逐渐模糊一片暗自忖道:你爷爷你爹甚至是你出生之际就欠陛下的就由为父尽数偿还吧咱们蒋家所欠的债总算两清了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如释重负一阵轻松张口吐出一口黑血气绝身亡
朔风吹拂,雪花飞舞初冬的第一场雪终于降临天地之间,极目远眺,紫禁城各处大殿上的琉璃瓦皆是白茫茫一片
朱允炆缓步上前,将一领披风覆盖在满头白发的祖父身上他年岁渐长,自从父亲朱标逝世后,更觉得祖父日渐苍老假若说这个面前的老人在他年幼之时更像一个不可冒犯的九五之尊,那么目下这个老人在他面前更像一个日近黄昏的祖父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來,眼前孙子的五官容貌依稀和早逝的朱标差相仿佛,心中微微叹息下,微笑说道:“有你的诸位王叔各自率军驻守北方,塞外蛮夷皆不可窥伺我中原之地”他这般说乃是因为心知肚明目下朝中的文官中,不满自己大肆分藩的乃是大有人在,有些担心孙子过多受到他们的影响
朱允炆闻言默然良久,终于鼓足勇气低声说道:“鞑靼,瓦剌來犯,有诸位王叔应付,若是王叔们有朝一日,不肯受命于朝廷,孙儿又该当如何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