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石若无心何处寻
夜色与白天的交界,是茫茫宙合中那一抹惊艳时光的晨曦。
那道晨曦就在这无边光阴的缝隙之间,朝着世间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那一瞥之中,不知多少亿万分之一,跨过这片大陆的五湖四海峰峦叠嶂,终于落在一座高山之巅,那块独立晨雾间的石头身上,却瞬间让它心潮澎湃。
“啊,我爱这雾霭晨光,我爱这云烟风物,我爱这众生美丽!”那块石头发出愉快的呐喊。
不过它自顾自的陶醉立即被一阵笑声打断。
“快来看啊,那块石头又在诗兴大发啦,”一只小云雀扯着嗓子叫道,“它这是要成为一块诗意的石头么!”
“哈哈哈,诗意的石头,雀雀你真会说话。”那块石头脚下,一只毛毛虫笑道。
当然,这毛毛虫是被雀雀从树上吓下来的。所以那只毛毛虫又加了句:“以后别这么吵着,又把我惊醒。”
这时山顶那棵枝干遒劲的老松树道:“小石头又在看风景呀……哎哎,你这小虫,总是弄得我痒痒的,整天想打喷嚏,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毛毛虫顺着裂痕遍布的松树干爬上去的时候,老松树被挠得直哆嗦。
“松爷爷,我想想,我爷爷的爷爷就已经和你是老朋友啦,我只是每天想替你解解闷儿。”毛毛虫像是在撒娇道。
看着它们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说的都已经和自己无关,那块石头不由发急:“你们难道没有看见这美丽的晨曦吗?”
雀雀、毛毛虫和老松树顿时打住,随即又笑道:“看晨曦有什么用呢?”
石头道:“它美啊!”
雀雀嘟囔道:“美有什么用,还不如毛毛味道好呢!”
毛毛虫道:“哼哼,我可不好吃。”
老松树道:“小石头,你看了这么久的晨曦,不无聊吗?”
那石头像是不耐烦道:“当年你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还叫我石头爷爷呢,现在竟然就叫我小石头,要改!”
雀雀道:“那已经是好几百年的事,我也想知道,你不无聊么?”
石头忽然沉默了半晌,然后悠悠道:“这世上只有美是不腐朽的,看着不朽的东西,只有充实。”
毛毛道:“我反正一顿不吃就饿的不行,你一块石头当然这么说。”
雀雀道:“不说这些,我可想不明白。不过我其实早就想问,为什么石头会说话呢?”
为什么石头会说话呢?
大家瞬间都沉默,还是那颗老松树沙哑着声音道:“因为它有心!”
因为它有心!
那石头却不说话了,一如亘古以来的姿势,看着雾气从远处山中袅袅升起,然后忽地又开口道:“雀雀你应该去捉虫了。”
“是哦,那等我吃饱了再来找你们。”说完雀雀欢快地扑棱起翅膀,飞向山中的林子。
老松树懒懒道:“我还是先学学石头,晒晒早晨的阳光。”
毛毛道:“我也要晒。”
“哈哈,谁还会和你抢太阳吗?”
突然,石头开口道:“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毛毛“竖起”它不知在哪里的耳朵,一会之后笑道:“哪里有啊,我只听见风声。”
老松树道:“说不定石头是想说‘啊,这是阳光穿过云海的声音’。”
毛毛哈哈笑道:“这句话真像石头说的。”
老松树得意道:“我可是听石头说了五百年。”
“真的,你们再听,”石头有些急切道,“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天呐,比阳光穿过云海更宁静、更唯美呢!”
毛毛和老松树也惊讶不已,遂仔细聆听。
风声在天际浩荡,万物苏醒的欢愉掩盖了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
是一缕笛声,石头听见了,可它不知道怎么形容,因为它也没见过。于是它道:“千万年来从未有的,我听到了。”
因为听见,从此改变。
毛毛道:“你能给我们模仿一下吗,我们听不到。”
石头没好气道:“我可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老松树缓缓道:“我们别管她,毛毛,你爷爷的爷爷就听它说过这些话了。”
“哈哈哈,千万年来从未有的,我听到了。”毛毛模仿着石头的语气,笑弯了白嫩圆滚的腰。
可是石头却真的不再说话。那声音响了一天,石头竟然就沉默了一天。
傍晚,雀雀终于兴奋地飞上山顶,叫道:“我回来啦,今天吃得好饱。”
毛毛百无聊赖道:“嗯,这块石头今天生病,闷死虫了。”
雀雀道:“石头会生病,哈哈哈,你是在和我讲笑话吗?”
老松树道:“它一天没说话了。”
“啊!”雀雀像被吓了一跳,落在石头上,一双小脚摩挲着石头道,“那还真
是病的不轻。”
“雀雀,你去帮我看看好不好?”
“啊!”这次是三道声音。
毛毛气道:“要被你们吓死!”
老松树道:“我真的老了,你们都不知道注意的么。”
那石头却像没有听到它们的话,又道:“雀雀,你帮我去看看好不好?”
雀雀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你说的甚么?”
石头道:“你去山下,穿过乳白色的云雾,把那道声音带回来。”
“甚么声音啊?”
“就是,就是……”石头也不知道怎么说,雀雀甚至感到脚下有些发烫。
毛毛道:“你就飞到山下看看,这石头总说山下有它从没有听过的声音。”
雀雀笑道:“是这样啊,一会的事,太阳落山之前我就能回来。”
此时霞光铺满苍穹,老松树被映照得满身橘红,石头身上正流光溢彩。
……
十里平湖碧水天,袅袅佳人眉如烟。一曲天籁何处寻,对雾横笛映清涟。
雀雀在夕阳透过山间的光芒中穿梭,雾气吞没了它的身影,它看到了另一道
身影。
那个素衣翩然的女子,站在碧波荡漾的湖边,带着晚霞绚烂色彩的天空倒映在她的脚下。那空灵澄澈的笛声,宛若绕着她飞舞,掠起阵阵清风,拂过雀雀的小脸。
雀雀险些从树枝上掉下去。
“好美啊,石头莫非是对的?”
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她的脸,雀雀就急忙飞走,一路穿破云雾,终于气喘吁吁地飞回山巅。最后一抹夕阳正好沉入茫茫夜色。
“石头!石头!”雀雀带着兴奋地叫道。
“你回来啦,能告诉我那是甚么?”那声音终于在石头心中隐去,它也这才听见雀雀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子。”
“我说声音!”石头道。
“嗯,我想想,我也不知道。”雀雀偏着头,一阵愣神之后道,“不过我可以把它画出来。”说完雀雀真的落下,用自己的脚划过老松树下的泥土,勾勒出横笛的样子。
“这是甚么?”石头有些恍惚道。
毛毛道:“是根竹子嘛!”
“竹子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吗?”
“……”
“这是笛子。”老松树好不容易借助天空洒下的月光看清了,“它是竹子做的。”
“我就说嘛。”毛毛道。
“它是人间一种乐器,可以被吹出曲子。”老松树的声音很慢,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浮现出来的。
“松爷爷,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啊。”
“不对,”石头忽然道,“我都没见过,你怎么能见过呢,我活的比你久多了。”
老松树道:“那是一百年前的事。”
“奇怪,我怎么没有印象。”
“顽石之心,浮光掠影。”
“你说什么!”
老松树毫不在意石头的火气,道:“记不住的美,不必看见。”
石头像是忽然间大为颓唐,竟不管雀雀与毛毛,独个儿又沉默了。
这天夜里,老松树、毛毛和雀雀都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道怪异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憧憬,响了一夜。
当第二天雀雀落到石头上面的时候,它忽然又惊讶道:“今天石头竟然没有说话!”
“啊!死雀雀你又叫什么!”毛毛一个翻身,又掉了下去。
“哈哈,你自己太圆啦,少吃点。”雀雀笑道。
可是它们忽然又听见了低吟,却是那石头。
“石头石头,你在说甚么?”
石头抬高了声音,毅然道:“我要去找那道声音!”
这次连老松树都笑啦:“你一块石头怎么去!”
“我要跳下去!”
“你又跳不动。”
“我滚下去。”
“你被粘在山上呢。”
“总可以下去的!”
……
“好吧,”老松树道,“就算你下去了,要到哪儿去找那声音呢?”
“对啊,人家那个女子都走啦。”雀雀插嘴道。
“你们听不见么?那声音又响起来了!”石头像是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灵魂都要变轻。
毛毛道:“而且山下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海,你会沉下去的。”
“那不是海,是湖。”老松树道。
“不对,就是海,只有海才是蓝色的。”
“那是天空的颜色。”
“天空是天空,海是海,你说错了。”
“……”
石头道:“难道石头一定就会沉下去吗,我能不能浮上来看看她呢?”
毛毛笑道:“还有能浮在水上的石头?真好笑!”
雀雀道:“是啊,木头倒是可以。”
“我不是木头。”
“所以你浮不起来。”
石头喃喃道:“怎么才能浮上来呢?”
老松树忽忽道:“你没了心,就会浮起。”
雀雀道:“这个比刚才那个还好笑,石头怎么会是空心的呢。”
“而且,它怎么能让自己没了心呢?”毛毛也笑道。
石头低声道:“我的心?我是有心的么?那我要是无心呢?”
它又接着道:“我怎么才能没有心呢?”
笛声悠扬,随着一缕清风,飘荡在天地之间。
……
此后不知多少个日夜,那道笛声伴着黎明响起,伴着夜色停歇,竟成了这山间亿万岁月间最美的旋律。至少石头是这么想的。
白天闻笛时,心间欢喜便作火焰;夜间寂然时,心中怅惘则化寒冰。寒来暑往,未曾断绝。
一年之后,那一天晨曦初现时,这山巅之上,忽然有一阵轻微的“咔嚓”声传来,却也惊醒了老松树、雀雀和毛毛。
“石头,石头,你怎么了?!”
石头没有说话。
老松树忽然叹道:“它的心裂了。”
“不,我的心还在。”石头开口道。
“可是你身上有好多裂缝啊。”
“所以,”石头带着莫名的欣喜,“等我的心与我分开,我就能下去,也能浮在水上。”
它刚说罢,老松树它们就听见连绵的碎裂声。
陡然间山风呼啸,卷着无数碎片,如同无数白色的花瓣在天空盛开,随即纷然落入山间云雾之间。
雀雀急忙飞出山巅,半晌之后飞到老松树上,低声道:“它这一去,还会回来么?”
老松树道:“既然踏上征途,就回不来了。”
“可是,”毛毛道,“它碎成了那么多块,还是不能浮出水啊。”
雀雀有些烦闷道:“可惜我已没有力气,否则倒是可以飞下去看看它的。”
“对啊,云雀不是一向喜欢平野的么,你又是怎么飞到山巅生活的?”毛毛忽地问道。
“我只是喜欢飞在云彩之上的感觉。”
“但那块石头从云彩之间落下去了。”
“是的,”老松树悠悠道,“它抛却一颗心,向红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