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苦难正未有穷期
第九章苦难正未有穷期
从小学三年级起到初中毕业,这段时间,我一直生活在阴影里。我心里有四道阴影,也可以说是四大心理障碍。如四座山峰,压在我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常常使我不安和恐惧,让我压抑和窒息,有时,还会有奇怪的想法。
家庭出身是我的第一道心理障碍。
我爷爷土改时被划为上中农,就是这个上中农,让我父亲吃尽了苦头,也让我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这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红卫兵成了革命闯将。学校也将少先队改为红小兵。与我一般大的同学都纷纷加入了红小兵,有的成为了大队长、中队长,最不济事的也是小队长。回家时,手臂上都有鲜红的红小兵臂章,阳光下十分醒目。他们进了村里,故意在大人面前炫耀。这时,就有大人问我:“他们都是红小兵,你怎么不是啊!”我对这些问话,往往是报以礼貌的微笑。当我走过他们身边,身后都会传来一声长叹:“哎!这孩子可怜!”其实,我对没有加入红小兵并不感到有什么委屈,只是听到大人们的这一声哀叹,心里才有几分心酸!
小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班上的同学,除了我,都加入了红小兵。连那个土改根子的儿子,整天只知打闹,上课从来就没有安静过,劳动也从来不参加,脸上的鼻滴从来就没有洗干净过。他也早早地加入了红小兵。临近“六.一”,班主任老师在班会上说:“我们班现在只剩纪宏大一人没有加入红小兵了。纪宏大家庭成分不好,他爷爷是上中农,但是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地主、富农、上中农的后代,都是可以教育好的一代,是我们团结的对象。纪宏大同学平时学习认真,遵守纪律,劳动积极,各方面都表现不错。只是我们对纪宏大同学的标准严一些,考核标准要高一些,所以,才致使纪宏大同学没有加入红小兵。现在,我们班只有纪宏大一个同学没有加入红小兵,纪宏大同学也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我们不能让任何一个阶级兄弟掉队,我们要拉纪宏大同学一把。我建议,让纪宏大同学加入红小兵,同意的请举手!”班主任老师话音一落,同学们都齐刷刷地举手,有的还望着我笑。班主任老师接着说:“全班通过,从今天起,纪宏大同学就是一名光荣的红小兵了。现在,请纪宏大同学站起来,说几句心里话。主要是说加入红小兵的心里想法。”我听班主任的话,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我说什么呢?说我今天加入了红小兵很激动?说我感谢党和毛主席这几年来对我的辛勤培养?说我从今以后,一定以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做一个合格的红小兵?这些都不是我想说的话,我想说的话,我永远藏在心里。我心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并不十分想加入红小兵,我担心加入红小兵,会参加红小兵的各种集体活动,担心集体活动中受到土改根子的后代、贫雇农子孙的侮辱,这样引起我奶奶的不安。为了不让奶奶担心,我宁可不加入红小兵!
家庭贫穷是我的第二道心理障碍。
那时,小学三年级的学费是二块五角钱,四年级的学费是三块钱,五年级的学费是三块五毛钱。大家不要笑,这是微不足道的三两块钱,在那时,我家常常拿不出。我没有哪一个学期是按时缴纳学费的。都是拖到快放假了,才交清那区区三两块钱。
每个学期,开学一个月后,班主任老师就在班上催缴学费。先是报名单,然后是一个个表态:什么时候交清学费!期中考试结束后,是总务老师在集体站队放学时催缴学费,每个星期一次。总务老师拿着欠费花名册,一个个报名单。报到名字的站到一边。开始一两次很紧张、害怕、感到羞耻!后来,看到站出来的学生很多,就慢慢地适应了。等到学期快结束时,留下来的同学就没有几个了,我每个学期都是最后几个中的一个。这时,我又十分不安起来。老师说我们是最不讲信用的几家!当时,老师的用词是十分鄙夷的土话!
到了初中,学费是六块钱。上初一的时候也是如此。那时,年龄大了,初中交不上学费的没有几个。到了初中二年级,我们家为了生活,把老屋拆了,变卖木料、砖瓦度日。那时学校正在盖学校,需要大量的木料和砖瓦。后来三个学期,都是我和父亲一开学就各肩扛一根檩子到学校抵交学费。有多余的,父亲都留在自己的口袋里作为烟费。
初中难堪的不是学费,而是劳动。我不是怕劳动,而是饿得没有力气劳动。当时,我们全校不到150个学生,我们在校两年,却开垦了180多亩茶园。每个学生平均开垦一亩多荒山。我当时的处境有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因为每天都处于饥饿状态,劳动时经常发晕。特别是夏天,烈日当着头晒,又累、又饿、又热!劳动结束后,常常是走不回家!
肢体残疾是我第三道心理障碍。
读小学时,学校就经常组织集体支农。劳动时我都很卖力。一次,班主任老师,在班会上表扬我,说:“纪宏大同学这次支农活动很积极,值得大家学习!纪宏大同学右脚残疾,脚背上有一个这么大的坨!”他边说便比划。我右脚背上是因为踝骨节脱臼,致使骨骼挤压变形,形成畸形。我听老师说到我“脚背上有一个坨时”我头脑一下子炸开了,心口疼痛,满脸通红,我羞辱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到地底下去!我痛恨老师,他这是用尖刀戳我的心窝子。我心里愤恨地说:“这不是一个有职业操守的老师,他不是在表扬我,而是借机耻笑我。如果他是个合格的老师,他就会知道,话怎么说!不至于还要比划!”我心里诅咒他,这是一个无耻的老师!
原来村里那些同学喊我“瘸子”,现在老师这么一说一比划,我又多了一个绰号,同班同学都背地里喊我“一个坨”!
到了初中,我十分顾忌。我从来不穿短裤,无论天气怎么热,我都穿长裤上学,而且长裤腿特别长,长到足以掩盖我右脚背上的畸形。我平常走路十分小心,尽力保持身体平衡,与所有的同学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但终究纸包不住火,最终还是被同学知道了,也许是大家年龄都大了的缘故,都没有当面耻笑我。要是正面碰上时,他们还是以好奇与异样的眼光,盯着我的右脚抬步起落。
父亲乖张性格是我第四道心理障碍。
父亲从心里疾病角度看,患有“人格分裂症”,是典型的两面人。我反复琢磨了父亲患病的原因。我认为是两个方面造成的。一是社会会原因。父亲自“四清”运动开始后,每次运动都挨整。他十分巴结贫下中农,但贫下中农却不愿与他为伍,有意排斥他。运动一来,就把他当作挨整的对象。二是家庭悲剧造成的。我们家,父亲是单传。到了我这一代,我最大。虽然是个男孩儿,但右脚残疾,我二妹是胎生的右脚残疾。一个家庭,连续两胎都是残疾,这对于父亲,是个极大的打击。1962年,三弟出世了。有了三弟,父亲十分高兴。一直到三弟三岁多的时候,父亲还在三弟的名字上下功夫,取了很多名字,都不满意,总没有一个能表达父亲希望的名字。父亲先后给三弟取名为“新国”、“新站”、“兴家”、“国旺”、“国兴”等,父亲给予三弟极大的希望,集“三千宠爱于一身”。造化作弄人,1968年7月,三弟患脑膜炎走了。走时才六岁多,父亲悲痛欲绝。我十分同情父亲,在父亲面前不愿走开,希望以此安慰父亲!父亲见我在他面前晃荡,反而十分伤感。十分恼怒的吼道:“快给我滚开!你怎么不死?”我十分难过,但没有掉眼泪,悄悄地走开了!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父亲,我认为父亲那样咬牙切齿诅咒我,是因为他失去了三弟。失去了三弟,使他无法忍受,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抵消他的痛苦!我也没有忘记那句话,而且时常想起那句话,只是每当我想起那句话时,我就抑制、压制自己,迅速从大脑里赶走那句话,迅速想父亲的好处,以此冲淡那句话!
父亲的“人格分裂症”,随着生活的拮据,越来越严重。他在生产队里是主管生产的副队长,在派工时,无论社员怎么辱骂他,他都逆来顺受!回到家里,似乎家里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仇人。他见谁都不顺眼,更不愿意待在家里。每天吃完三顿饭,筷子一放,就走人了!要是在外面受到侮辱或是没烟抽,他就会拿家里人出气!我爷爷、我奶奶、我母亲、我都是他出气的对象。特别是母亲,经常受到父亲无里的谩骂,有时,还动手打母亲!
我原本把家当作自己的避风港、世外桃源。每天除了上学,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家里。现在这个家比外面更可怕、更让人煎熬!父母吵闹,让我煎熬!我恨不得远离他们,但我又不忍心走开!我担心母亲受到父亲过分的虐待!我得躲在家里,随时为我母亲庇护!
家庭出身、家庭贫穷、肢体残疾,再加上父亲乖张性格,这四道心理障碍,往往又会连在一起,形成群山,压在我的心口,使我感到绝望!我时常想离开这个世界,我又不忍心抛下年迈而又心痛我的爷爷、奶奶!我可怜母亲!我可怜我未成年的妹妹们—-由此,我整天很难说一句话!一向亲近的爷爷、奶奶,我也不愿和他们说一句话!奶奶知道我的心思,他老人家也不忍心说破!二妹最懂我,她曾对我母亲说:“我们真的很苦!身体残疾,让人耻笑,不敢和人接近!家庭贫寒,走出去不如人家,经常被人家耻笑!您和父亲经常吵架,让我们在外面也抬不起头来!”母亲吃惊地看着二妹,犹豫地对二妹说:“我怎么没听你哥哥说这样的话?”我二妹冷静地告诉我母亲:“我哥哥更苦,他把这些都藏在心里,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心里苦!”后来,我母亲把这些话都告诉我,并迟疑地问:“你二妹说的是真的吗?”我也只是对母亲轻轻一笑,算是做了回答!
我最难受的是读初一的时候!我每天按时上学,按时回家!上课,在老师看来,我是很认真。睁大眼睛、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其实,我的大脑处于死机状态,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后来时间一长,我发现这是毛病。于是,我提醒自己,每当老师走上讲台,我就揪自己的大腿,暗示自己“开动机器”。这样,“机器”是开动起来了,但是运转不正常。我常常又陷入“深思”,怀疑老师课讲错了!特别是数学课,如老师说:“-6+5=-1”,我会问这是为什么?老师回答这是运算法则!我又会问:法则是谁规定的?为什么要这样规定?这些深思后得出的怪问题,我当然无法解答,老师也解答不出来!于是,我就怀疑老师,怀疑老师讲错了!也就不听老师的了!后来,对物理课也怀疑了!如老师说“速度等于距离除以时间”,我以为物理老师又在害人!为什么“速度等于距离除以时间”?这些肯定是没有道理的!由于有这样想法,作业自然是做不出来的!所以,经常不交作业!后来,这些怪心思,又转入到生活中来。有一次,见一农户用泥土制砖,于是,我又担心,这样不断地使用土,以后,这土也肯定不够用!
这样冥思苦想了一年多,到了初二,国家开始重视教育,老师对教学抓得紧,没有时间那么去怪想。再加上也许年龄大了,才脱离了那些奇异的想法!初二以后,学习变得用功,成绩进步很大,受到老师、校长的表扬,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
1973年7月,我初中毕业了!
初中毕业了!能干什么?上高中是没有希望的!因为那时,不管是高中、中专、大学,都是推荐!讲推荐,我明白,轮不上我!我怕父亲难过,曾对父亲说:“初中毕业后,我不打算上高了!(其实,我上不了高中)回家帮您干点活,减轻家里负担!父亲没有吭声。
初中毕业后去干什么?我想过无数遍!当时,我才16岁多一点,到底干什么才合适呢?
当农民,我右脚残疾,肯定不是个合格的农民!
当兵去,这是当时青年梦寐以求的热门职业!对于我,不说右脚残疾,身体不合格,就是身体合格,很多贫下中农子弟都翘首以盼,我这个上中农子弟是没有份的!
学点手艺,如裁缝、木工之类的。但当时,人口外出管理十分严格,这也是不可能的!
我又突发奇想,当个厨师很好,最少可以不挨饿!现实是哪里需要厨师,哪里又会让我去做厨师?
这样,想七想八,最后又想起了李义山。唐人李义山有一句诗:“相见时难别亦难”,于是,我便胡诌了以下几句:
生亦难时死亦难,须当生命等闲看。
千山万水莫悲秋,三心二意想当然。
抛却前程得与失,筹划当下米和盐。
任尔东西南北风,守住灶台天地宽。
我还为这几句话做了注解:
活着艰难,去死更困难!既然这样,就忘记生与死吧!
人生就是一个磨难的过程,何必悲天悯人呢?随随便便,随遇而安吧!
前程的事,不是我们自己能掌握的,最要紧的是不让自己饿肚子!
无论什么时候,能当个厨师,是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