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不问不喜问
那声音在山泉间回荡不休,映着他额上薄汗越加密实。他往温泉另一边密林看去,心下越是不安,撩了衣袍这就要起身过去再寻。
身后却有人低低道:“你喊什么?”
正是一道惊雷落在身,又似甘霖立降下,一松一弛之间,他亦有些难以把握住情绪,立转过身来抓住了她的肩膀。
夏霜浓因温泉水的浸润,脸颊粉润可爱,眼睛更是如黑葡萄般带了蒙蒙额雾气,又带了几分不明,就那样半仰着头看他。看到他心底里那一株小小的苗儿,落下一滴露珠去,绿苗叶子便颤巍巍的抖了几抖。
他吸着一口气,慢慢,慢慢从胸腔之中挤压出去。那脸上的神情行动得缓慢,以至于她明明看得到他缓缓松放的五官,却不明白他此间的意思。
那是缓慢而煎熬的过程,只是吐出那一口气,却小心翼翼得连一丝风都不敢泄露出去。直至胸腔中的那口气俱已消散了去。他才慢慢带出一点儿浅笑,对着她道:“方才听得有小和尚被猛虎抓伤,我唯恐它逃到这里来。”
“所以担心?”
她不等他说完,先就问道。
段衡白未回答,只说:“虎兽不若人,伤人性命只在瞬息之间。你是我带过来的,我自然要保你安全。”
夏霜浓便浅浅的笑了,那一低头里显少见的温柔,段衡白不禁松了握在她肩膀上的手,脚下亦告诫着自己后退了一步。夏霜浓却未有察觉他怪异的克制举动。将手中采到的草叶举起,她笑着说道:“你的扇子就要好了,还差一点点。”
段衡白眉头微微皱了。夏霜浓越过他,往石桌那儿走过去,边走边说:“我答应你要替你把上面的血迹圆一圆,你看,这样好不好?”
说着,她把手里的草叶放在石桌上,拿旁边的一块椭圆小石头碾出汁水来,再用采到的竹枝沾着,小心翼翼给画了上去。段衡白走过去一看,只见上头的几点儿血迹早已干涸,再加上一些新的淡色红,用那碧绿的草叶汁伶俐巧妙的连接起来。再以他扇上原有的连绵山脉为大景,竟是好一幅深山人未知,凌寒独自开之景。
他看了看方才见着的被碾碎了的石榴,发现那一滩红色原来并非血渍,而是石榴淌下的汁液,心中略略一松之下又忽的提紧了,他执起扇子,放在眼前,就着满满的阳光端看。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他从扇子的这一端隐约瞧见她半抬着下巴,唇边带笑,满心期待的望着他。心底的土壤里那颗小小的绿苗儿悄然往上蹿了一点点。段衡白手腕一用力,将扇子移开。她的一双明亮眼睛正好落进眼底。
夏霜浓走近前来:“还好吗?我也是胡乱画的。”
段衡白沉着眸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很好。”
夏霜浓大大的松了口气:“本是想回去弄的,这里又没有笔,有没胭脂,没有石绿石青的,可是看到这青山碧水的,又想倒腾出来颜色比不上原汁原味的好,就擅自做主了。”
段衡白便将扇子搁到一旁,坐了下来:“没想到你还懂得这些,比我原想的要好得多。多谢。”
霜浓脸上便微微的白了,也不坐,转身要走。段衡白伸手去拉她,她便冷着声音说:“不必说谢不谢的,原也是因我才坏了你的扇子。你若是觉得不好,丢了便是,像你这样的人,想来事不会在乎一把两把扇子的。”
段衡白心知她想着了什么,从喉咙处溢出两声笑来:“我不过是夸你心灵手巧,你倒想得多了。我也是不喜那些捯饬出来的颜色,你能够做出这样的颜色来,我真有些吃惊。”
夏霜浓仍旧站着不动,段衡白就起身,松了手站在她身后。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有件事我不打算问你,如今……”
他道:“唐家小少爷发病那一回,我扶了你回房,在你案上的香包底下看到过一张字条。”
夏霜浓猛的转身过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断肠谁得知。”
他薄唇轻吐,念了一遍。夏霜浓的眼睛瞪得更大,有不信,有讶异,有紧张……
段衡白问:“如此,你还要怀疑?”
她深深吸了口气,她早就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有所暴露的了,却不知道连这一件都被他瞧见了。她心底里的惊涛骇浪翻滚着,却是盯着他一动不动。她在看他眼睛里的真和假,娘亲曾经说过,一个人的眼睛若是浮了太多的浪,那个人一定不是可信的人,也一定不会是好人。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连波纹都没有。夏霜浓想,若非他演得太好,那就是他真的可信。而她,选择信他一次。
她说:“为什么你从来没问过我?”
他笑了:“为什么我要问?”
对,他没有必要去盘问,他如果想知道,他自然会知道。而她在他面前还保留着多少的秘密,在这一刻,夏霜浓已不确定了。
她说:“段衡白,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我不喜欢被人在背后动手脚。”
她受够了,被瞒着严严实实,像个傻瓜,像个白痴,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甚至还有人对她说,瞒着她都是为了她好。
“不要以为我好的名义做任何让我厌恶的事情。”
她很认真,也许从今往后都不会有这样认真的时候了。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知道他在心底衡量,就像她也在心底衡量着他。
他并没有回答,看着她的样子莫测难明。娘亲曾经说过,倘若有一天她碰上一个男人会让她如身处大雾蒙蒙,那么,她一定要立刻逃走,片刻都不要留。夏霜浓知道娘亲说的没有错,段衡白这个人,绝对不是她可以随意交心的人,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她极力的阻止,处处在设防,那片大雾还是飘了过来,淹没了她的脚背。而她的背后根本没有退步,她的背后是悬崖。
唐府是不可靠的了,她原先以为依照唐府的财势,加上唐府身为抚远大将军的二叔唐武撑腰,她身为唐府的三少奶奶,那个人无论如何总要顾忌三分,然而她错了。即便是嫁了人,即便是嫁入唐府这样有着一定身份的皇商,他想要对她出手,仍旧轻而易举。可是她终究是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的了,与其被关入他的笼子里去,不如她再拼死一搏。
忽然一声雷响,她未等来他的只言片语,豆大的雨点子哗啦啦落了下来。手臂被紧紧的拽住,他披在外头的一件刻丝长衫兜了过来,罩在她发顶,夏霜浓脚下还未动起,他已携着她的腰带她往雨幕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