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坟场不算特别大,只占了一座山头,大大小小的坟包分布各处,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有的还好,立着墓碑知道姓名,有的干脆在坟头上方插个杆子,连个白绳都懒得系。坟头太多了,地方本来不算小,如今,勉强能有个供人走动的小道,一不留神还会踩到别人坟上去。
“这是大不敬啊……”
“有什么呢,不就是一群死尸吗?”
“这里都是曾经战场上流过血的战士,可惜了,有些连个后人都没有,是被官府派人来安葬的,然而这些官差都是懒骨头,白拿着官府的俸禄,却只是把人一埋,连个碑都懒得给他们立。”
老人叹息,说起当年认识的一位老先生,以前是个文人,后来落榜了,前往战场上拼斗过,回到乡间居然还能持笔教书。他指着身边一块坟头,就跟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说:“就是他,我还记得清楚,最喜欢拿一块方巾,但凡一上课,第一件事情是把讲桌擦干净,然后才肯把书放上去。他说,造纸的人辛苦,编写的人费神,先人留下的智慧最宝贵,人家的汗水,思想,技能,全在这本书上,不能不敬。”
年轻人只是一声嗤笑,不以为然。
老人眯着浑浊的双眼,望着满是坟墓的山包,喃喃自语:“人这一辈子,不能缺了敬信,这是对自己种族的认同与归属,没了这两个字,跟畜生也就没区别了。”他放下拐杖,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片土地,但是双手颤颤巍巍的,也只是捧起了一些黄土,夹杂着沙尘。“这片土地是先人们留给我们的,有了它,我们才能存活的安宁平静,没了它,我们只可能如关外的蛮夷般受尽饥渴,流浪不止,一生都不会有安生的家园。这些是用命换来的,用一辈子的时间。”
“那才自由自在,想去哪里都行,何必困在这个牢笼当中,拘束自己?老头,现在咱们生活的多艰苦,你看不清楚吧。想要出人头地,过的快活,你得有功名傍身,这还不算完,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还得拼命往上爬,不爬上去,永远都是黑天罩地。不然,你就得有钱,有钱了好啊,想干什么都可以,鱼虾米饭,好酒好菜,顿顿吃得饱,天天穿的暖,奴才可以买,婢女可以买,连官职都可以买,天天有人伺候着,那叫大爷。咱们呢,种种地,养养猪,全是给他们服务,还不如到关外去放牛牧马来得快活!”年轻人眼睛里充满了不屑与讥讽,但都掩饰不了灵魂中的挣扎、不甘,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珍惜的?先人?战士?他们就拿命来当绳子,绑住我们,好给上头那些没脸没皮的随意宰割不成?这公平吗?”
老人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声嘶哑,却透露着一股豪气,笑完了,他放松手掌,任由沙土回归到大地,然后拍了拍手,才对年轻人说了句话:“人人都想长生,平民想,乞丐想,皇帝也想。为什么呢?”
年轻人立刻回答:“皇帝权威广大,掌握国库,自然不想死。”
“那乞丐呢,平民呢?”
“平民拼斗了一辈子的家业,有妻有子,好不容易平定下来,自然不想撒手西去!”
乞丐呢。
老人没问这一句,但是年轻人在想。想完了他说:“人都想活。”
老人紧接着追问他:“谁最想活呢?皇帝吗,平民,还是乞丐?”
“这都一样啊,都是自己的命,哪怕是皇帝,如果能活命,也能抛弃山河。”
“是啊,这很公平不是吗,人都只有一条命,人都想活,没谁说更想活,因为人人都想活。活得好也想活,活得不好,也想活。”
“这不一样,你说的也不对。我记得,有个妇人,她家境贫穷,经常受到丈夫打骂,儿子长大了也和丈夫一样打她骂她,后来她服用耗子药自尽了!你说,她也想活?”年轻人想起了这样一件事情,于是发问。
老人告诉他:“她只是想活得好……”
对啊,她当然也想活,能好好活着,谁想死呢。
但是有人逼她死,她想活得好,但是有人不让她好过!年轻人怒道:“所以说你是错的,我们都不能好好活,他们能让我死!”
“他们让你死,你死了能给他们带来什么?那妇人,她死后,丈夫儿子过得好吗?不好,丈夫儿子虽然打她,骂她,但是不想她死!妇人也不想死,她想活得更好,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死。”
“你的意思是,谁都不怪,怪她自己!?”
“不,也不怪她。她只是没有想到,死了就什么也没了。这妇人,生前最爱女红,最喜欢孩子,她做女红时,什么都不想,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好像所有一切都平静下来。而她见到孩子时,心里最甜蜜,笑容最开心……自尽时她只想着解脱,却忘了美好的东西。你有美好的东西吗?”
当然有。
年轻人脸红了一下,他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的面孔,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老人,他说:“你自己守墓吧,这活我本来就不打算干,还听你啰嗦了一大堆没用的,我回去了!”来之前跟她说会带回去香林铺的胭脂,她还等着我呢吧……
老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哈哈大笑:“这片土地没给你莫大的权利,没给你金山银山,难道也没给你一点点的温暖幸福吗,你就真的舍得离开这个所谓的‘剥削’着你的地方?”
这时,年轻人早已离去。而在老人身边的坟包里,一个人默默地从其中爬了出来,他头发脸上身上,全是泥土,衣服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在他的脸上,一丛丛灰白的毛发脱落掉到了地上。他用脏污的手伸向头顶,抓住头发一掀,银发与黄土都被摘掉,露出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另一只手在脸上搓了搓,干燥的皮质与泥土都被搓掉,落在地面上好像烧焦的木炭。这才看到了他的本来面孔,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眉清目秀,气度翩翩,他冲那老人一笑:“久违了,方才听到你们生生死死论了一大堆,结果还是没人肯接你的班。”
老人突然立正,恭恭敬敬的作揖,喊道:“学生见过先生……先前言论,不敢在先生面前请教,入您耳中,已是惶恐万分。”
年轻人扶他起身,笑了笑:“人人都想长生,人人都想活。人人都想活得好,人人都为了心爱活。说的没错,你啊,就是太讲规矩,小时候也是,现在也是。我现在心态很年轻,身体更年轻,你还向我行礼,这就不讲规矩了。”
老人痛哭流涕:“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生不敢忘记先生教诲,只恨学生没用,只能为先生守墓一生……”
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足够了。”
老人面容放松了下来,眼神里有些解脱,他盯着对方的脸,好像看到了年轻人眼中映照出了儿时的自己。老人微微笑了,他缓缓坐下,就倚着一块碑,永远睡去了。坟地里很凉,阴风阵阵,呆久了会不舒服,老人常年在这里晃荡,很早犯了关节炎,阴天下雨总会疼,现在不用在乎了,眼睛闭上以后,就觉得舒服,好像整个人都要飞起来。
这老人的生命和使命一同结束了,临走时只觉得很轻松,仿佛回家了一样。
“我曾经有三十多个学生……他们每个人都很开朗可爱,离开我的时候,有些十几岁,有些二十几岁,还有的只跟我两三年时间。都是从七八岁跟我学习,然而二十年过去,我身边还有三个人,没多久,一个人病重离世,一个人远走天涯,还有一个人给我守墓。你呢,最聪明,也最傻……放着宰相不做,来给我守墓?你猜到我的秘密,却用一辈子给我守护这个秘密。我只教了你二十多年,你还了我一辈子。其实是我欠你的。”年轻人说完,已经把老人安葬在自己的墓中。他从怀里掏出来一瓶花酿,拔开瓶口,往嘴里渡了一口,然后全洒在了坟上,他笑道:“当年下葬且尝了一口,太淡了。如今几十年的花酿,味道够醇了。”他转过身去,摆摆手:“走了,老家伙。”
………………
这是乡间唯一的私塾,
这里的孩子是附近最调皮捣蛋的小滑头,
他们的先生,是个为老不尊的老顽固……
“先生先生!”
“干嘛,小家伙。”
“先生可教我长生不死?”
“我不会啊。”
“那先生教我长生不死吗?”
“嗯……你有珍贵的东西吗。”
“哦,馒头算吗?”
“不算不算,要一辈子珍贵的才行。”
“……不知道啊,我又没有爹娘……”
“嗯,那等你有了最珍贵的东西之后呢,你就好好珍重它,一辈子之后呢,你啊,就会在留它身上了,就永远永远不会死了!”
“真的吗先生!你没骗我吗先生!”
“恩恩,先生我啊,最不会骗人了!”
………………
林荫小道上,这人穿的寒酸破旧,看看天上,看看地下,时而驻足张望,时而挠头苦思。
仔细一听,还在喃喃自语。
“嗯,肚子饿了,嘴馋了,吃点什么好呢……邻村的酱花鸭不错,味道鲜美,就是有点咸……北郭镇的甜酱肘不错,肥而不腻,还有嚼头,就是,甜了点……南湘县的包子?黄粱庄的米饭?还是京城的苏淮大宴好啊,包罗万象,什么都有,想吃什么吃什么,不用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