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涅槃之花(4)
老管事瞧见沈紫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央她进屋劝劝。这时她才知道,芸姑姑是昨天半夜回来的,从一进屋到如今就没迈出过房门,也不与人交谈。早上芸姑姑的兄长得了信,专程打电话回来,她都是敷衍了事,连学校的工作也甩手不理。听到现在,沈紫心里已然凉了半截,却还是隐忍着将奶娘从地上搀扶起来,独自对峙紧闭的房门。
“芸姑姑,小紫儿来看你了。”她拍拍门,里面并没有回应。“芸姑姑,芸姑姑,是我啊。难道,你连我也不见了吗?”究竟芸姑姑遇到了什么,怎么回来的,她统统不敢提。可是不提,又忍不住去想,一想心下更乱。
奶娘见沈紫来了都无济于事,又开始抹泪,“小姐,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这可怎么活呐!”
老管事横了她一眼,跺起脚呵斥:“你可别哭了,还嫌不够热闹?本来还没怎么着,被你这么一嚎还能有个好?你可消停些吧!姑奶奶!”
老管事是真急了,在门口来回打着转。旁边嫂子们怕出事,提议撞门进去。老管事拧着眉不敢接口,奶娘倒是寻见了希望般忙不迭应和。还是沈紫及时制止,劝说道:“先别忙,等我再喊喊吧。”
这时门里总算传来了声音,让沈紫一个人进来。
老管事和嫂子们连声念叨阿弥陀佛,一面推沈紫过去。沈紫忽然害怕看到芸姑姑的样子,害怕去面对芸姑姑可能述说的不幸。先前因为担心惹来的焦躁不知不觉成了阻碍,让她一度想要临阵脱逃。她望着从里面拉开一条缝的房门,举步维艰。
外面早已晨曦渐露,屋内却还是昏昏暗暗,不时透进来的阳光全被窗帘屏退大半,让充满暖色调的房间看上去冰冷阴沉;一丝衰微的阳光映住西洋摆钟上的小天使,它们欢笑的唇形看上去更像在讥讽——喏,她太没出息了!沈紫的脸开始发烫,带着愧色去找寻无法直面的真实——骤一眼看见芸姑姑孤零零地坐在床沿,面容枯槁,神态虚弱,刹那间她的心像被什么拿捏住,脑海一片寂静。
“你来了。”方芸竹绵软无力地抬抬手,让她靠近些。
她木讷地走过去,不敢多看芸姑姑一眼,所能做的仅仅是跪坐一旁,将所有的怯弱,愤怒,随着脑袋一并耷拉在芸姑姑的腿上。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是静默以对。渐渐地,这股看似默契十足的气氛被一声声啜泣打破,是沈紫在哭。
方芸竹抚摸她微微耸动的背脊,良久方说:“小紫儿,姑姑怕是守不住学校了。”
沈紫惊讶地仰起脸,看见芸姑姑定定地望着前方,眼里闪动的泪水正悄无声息地滑过嘴角,带出面颊几处结了痂的伤口。她难过的牵起芸姑姑的手,贴向自己面颊,“芸姑姑,我陪你一起守。”
“不怕吗?”
“怕。”
“怕还要陪姑姑?”方芸竹收回目光,似笑非笑的试探。
沈紫答得真切:“总得有一个信仰啊。如同书里描写的小茨冈,不也是指望着一个信仰活着吗?无论顺境逆境,人不能没了对未来的憧憬,这样日子才有盼头。芸姑姑,您不也是如此期许我吗?”
沈紫的话让方芸竹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哽咽地将沈紫轻揽入怀,仿若紧握着一道激励人心的曙光,哪怕这光还不够耀眼,不够炽烈,却总算将她几近消沉的心又扯了回来。
正如小紫儿说的,人都是指望着一个信仰活着。
即便遇上最坏的时刻。
*
之后的几天沈紫总是以请教学问为由,天天来找芸姑姑。至于劫持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她始终不敢问,也看得出来芸姑姑对这类问题非常敏感。有次老管事不过问她怎么逃脱的,芸姑姑的神情顿时变得相当可怕,似乎在抗拒,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自此,谁也不敢过问一句,下人们也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奉。
沈紫看得出芸姑姑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好,有几次她讲课讲到一半突然间顿住,好久才恍过神来,然后对于沈紫的学业显得过分急躁,恨不能一股脑将所有知识都强灌进沈紫脑瓜里。沈紫念及她的苦心,比任何时候都努力学习。
一天芸姑姑从警察署回来,嘱咐她明天早些过来,陪着出趟门。那时她并没有过多在意,直到那天她发现方家门前聚集了一群举着相机,对才将露面的方芸竹穷追不舍的记者,以及他们嘴里时不时迸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字眼,这才了解到芸姑姑的遭遇。而今天她要陪着去的地方,竟是法院。
方芸竹冷着脸避开围追上来的记者,拉住沈紫径直钻进等候多时的轿车,那群人还像蝗虫一样扑过来,又是拍照又是拍窗,还有个大胆的跑到车头,抓准她们慌乱的神情一轮连拍。其中有人把脑袋硬塞进车窗,一边跟着汽车跑一边反复追问:“方小姐,请问令兄对您亲自出庭指证嫌犯作何评价?没有出言阻止吗?不觉得家门蒙羞吗?作为满洲国第一位状告多人强@奸的女性,您心里作何感想?不怕难堪吗?”
方芸竹瞪了他一眼,已是极力克制。
沈紫却对这等粗鲁又无理的人感到愤怒,几乎是弹起身,一巴掌把这人的脑袋拍出去,然后大力关上他手指还攀着的车窗,听见对方惨叫跌倒,心里头直骂活该!
“快开车,别理这些人!”她催促司机只管开车,这些人自然会散开。
轿车在马路上蛇形了一阵,总算摆脱掉狂热的人潮。
路上沈紫有意拽牢方芸竹的胳膊,觉得先前听到的全是胡言乱语!是对芸姑姑的诋毁!可从她踏入法庭,望见鱼贯入内的民众,以及守候多时的新闻记者,才敢相信发生在芸姑姑身上的事都是真的。
当方芸竹缓缓走向原告席,周围喧闹的声音忽然变成窃窃私语的议论,甚至有些老爷们还带着看好戏的神情,兴奋地拉着同伙往方芸竹的方向指指点点;而女人们有些摇头咂嘴,有些充满同情,还有些在男人轻佻的言行中认定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觉得是方芸竹无德。只有最前排的几名芸竹学校的修女旁若无人的低垂着头,双手握拳,一同向天父祈祷。
三名拖着黑袍一脸肃穆的法官甫露面,庭内才渐渐安静。
喧嚷声中,法警押解本案的人犯出了场。大家的焦点立刻转投到三名案犯身上,有眼尖的认出领头的是最近在傅家甸一带横行无忌的日本浪人。此刻他带着另外两名同伙大步流星的走上被告席。三人谈笑风生的神态,似乎并没把庭审放入眼中。为首的浪人还有意将两只手伸出栅栏,闲不住的来回撞击,发现旁听的沈紫正瞪着自己,嘴里立即还以一长串卷舌的低吼,逼得法官几次敲法槌示意肃静。
“喂,你是要谁闭嘴!我们来这里可不是接受审判的!”日本浪人不满的咆哮,身后的同伙也齐声喝道:“我们都是无罪的!”他们一直高昂着头颅,让矮小的个头在高耸的栅栏里不至于被过分削弱;毕竟他们胸怀吞纳万物的本事,理当有这样的自信。
浪人们无礼的举止,旁听的民众与陪审团也随之分成两派:一派视若无睹,闭目观心,不时整理光鲜的衣着,偶作沉思状,掂量今后该靠拢的方向;另一派则不约而同想起日本人素日里的‘好处’,不由侧目,转而支持方芸竹,压根忘了几分钟前还在非议对方。沈紫似乎察觉不出这里面波涛暗涌的情绪,眼中只有被夹在正反两方恶斗,看上去孤立无援的方芸竹。即便被告律师抛出一大堆针对女性的攻击言论,她的芸姑姑始终挺直腰板,誓不低头。然而芸姑姑表现得越冷静,沈紫越觉得压抑。那些浪人至今有恃无恐,芸姑姑在囚禁那几日该是硬起怎样的心肠才能熬过来。想到她一生坦坦荡荡为人,末了却换来这等浩劫,沈紫除了心痛,更多是祈愿芸姑姑的平安。
两名记者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一人寻到拍摄方芸竹的角度,摆出照相的架势,不忘跟同伴调侃道:“诶,你知道吗?本来这次庭审是不公开。结果你猜是谁要求公开的?”
“谁?”
“方芸竹。是她要求公开审判的。”男记者朝庭内瞥目,“看着顶好一个人,是怎么有胆子干这样的事,还告的是一等民。听说,她兄长阻扰过她出庭,可惜她任性惯了,非得亮这个相!何必呢?女人家总得要些名声,这样一来好些家长该害怕女儿有样学样,非得吵着退学不可。况且这场判决我就没看好她能胜诉。”
沈紫一直耐着性子,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刚想窜起身肩膀忽然被后面的人摁住,她惊讶地回首,竟不知毓启一直坐在身后。
毓启做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摇头。
那名记者的同伴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人的。维护自己的权益,莫非还错了?”
“也得看对象啊!至少有胜算才能这么干吧?”那名记者不服气,非得争个高下。同伴不欲强辩,干笑了几声,喟叹道:“天生异象,必有妖孽啊……”
坐在后排的毓启闻言‘噗嗤’一笑,那名记者顿时拉长脸,拂袖离去。同伙知道得罪了人,连忙跟过去,他一离开,座位立刻被毓启顶上。沈紫随口问他:“你怎么来了?”
“广播里报了好几回,本来挺严肃的事儿,现在都快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毓启目光在庭内众人身上游离,最后落回沈紫面上,瞧她双眼红肿,不禁柔声说:“如果这场审判方芸竹输了,你当如何?”
沈紫缄默不语地看向远处——面对被告律师咄咄逼人的气势,检察官越来越沉不住气,尤其呈堂证供几次三番被人推翻,答应出庭的证人一个没来,急得掏手帕去抹冷汗。
还是毓启提醒:“那名律师最拿手的便是颠倒黑白。出了名的。”
“芸姑姑这场官司,真的会输吗?”
“或许吧。”
沈紫再也说不出话来,两眼满是方芸竹苍白而憔悴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