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涅槃之花(5)
冗长的庭审即将结束,被告律师仿佛早已闻见风声,不知对日本浪人说了些什么,只见浪人们狂吼一声,抡起脚踹向被告席的栅栏,当做拘禁他们的泄愤。旁听的民众或许也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对于揭晓的结果有的不满,有的事不关己,有的等热闹看完赶着离场,连庭上的法官们也神态各异,眼神复杂。
议论中,法官让检方作出结案陈词。这时方芸竹缓缓起身,主动站在了法官以及审判团的面前,她听见被告律师私底下用日语恭贺客户,一面讽刺她螳臂当车;日本浪人嘴里的得意,更是刺入了她心底。从开庭到现在她没有看过施暴者一眼,因为还存有恐慌。
她故意避开与他们对视,沉声道:“法官大人,我可以替自己做结案陈词吗?”
法官犹豫了一会儿,见检察官已经同意,被告律师又巴不得外行插进来,便点头批准。
方芸竹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憋屈多时的泪水流下来。她仰视正前方,庭上高悬的五色旗不知是否累积了太多冤屈,恍惚承受不起重负而摇摇欲坠。这是她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国家,也是毕生所爱的故乡,所以她必须鼓足勇气直面向最脆弱的自己:“从一开始,我便知道面对的是一场硬仗,一场或许唤不回公平的惨败。”
她的目光慢慢扫向逐渐变得安静的法庭,在人群中看到了紧紧捂住脸不忍哭泣的沈紫,还有最诚心替自己祷告的修女,不禁动容道:“我当然知道很多人如何看待这件事,肯定觉得这个女人伤风败俗,罔顾廉耻,不守女人家的本分,是自作自受。竟还不惜家族的脸面出来叫嚷,更是不可饶恕。连我的兄长也以为如此。家丑不可外扬,在你们心里竟比公道埋没、清白被毁还难以容忍?试问,天理何在?良心何在?气节何在?有我满洲之法律,不能保障每一位国民不受恶意侵犯;有我满洲之法律,不能保障每一位国民寻求公正的裁决,那么,留之何用?!不若撕开这道遮羞布,任恶霸强权肆意妄为,践踏公正去吧!但那个同我一样受到迫害的女性,将来也许是你们的母亲、姐妹以及儿女,甚至于你们自己。真的不会恐惧,不感到颤栗吗?”
她眼发热,心在狂跳,耳畔依稀听到从庭内不同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地啜泣,使得她哽咽难言:“也许,有人以为我危言耸听,且心肠歹毒。几年前,我有一名女学生,白天上课,夜间包办学校的杂务,赚取家用和学费。这样一个勤勤恳恳、老实单纯的女孩子,却被同村的男青年侵犯了。我曾劝说她去报警,否则,只会姑息养奸。几天后,她却告诉我,父母为惜颜面,强逼她嫁给那个恶棍。从此,她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不久,我就听说,成亲当日她上吊自尽。一个女孩子在如花的年纪这般凋落,逼死她的是那个恶棍,更是她所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而这等惨剧发生,不令人深思,反教平日里咬文嚼字的先生们激动不已,在各样文章中首先不是揭露罪恶,而是指责女学生不尽孝道,愚蠢无能,不懂所谓“反抗”凌辱。如今我站在这里,要反抗加之于身的凌辱,这些先生们又发文冠我以故作新女性之态,实乃心灵扭曲,偏执成狂,一旦出头,必然败坏女性恭顺温婉的珍贵品德。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究竟要害死多少条性命才能让我的国人们清醒,用你们仅剩的血性与怜悯去洗刷耻辱,抗拒迫害?我不知在场的女士是否认识同样遭遇伤害的亲友,若是有,难道就没有满腔的痛恨?她们流干了泪水,被恶人被亲人逼疯逼死,难道你们真的都无动于衷?我知道,你们从心底里惧怕,惧怕丢脸,惧怕再遭报复,甚至因为感到羞耻就缄口不言。这就是我们眼下的世道:麻木、自私、怯懦、丑陋——保护不了至亲,连自身也保全不了。”
此话一出,举座震惊。有些人竟怕得捂起了耳朵,却也激发了东三省丢失至今未能释怀的中国心。就连之前还在抨击她的记者,此刻也无地自容,脑子里反复跳出青天白日旗被日本人从市政府扯下来的一刻。远方战事未绝,他们这群安于现状的行尸走肉却只能守在这里,默默旁观日本人的逆转戏码,然后等待庭审结束溜须拍马一通。这何曾是他们的初衷?
“我们的满州国,真是我们的国吗?允许它的子民行使的权利有多少?不能吃白米细粮,不能学母语。各种禁令,各种压制。我们总是在退让,谋求明哲保身,可是真正留给我们的退路还有多少?难道我们不是一群被俘虏还对胜者不杀感到侥幸的奴隶吗!”方芸竹呼吸开始急促,胸中那团不断蹿升的火焰正在融化心底的胆怯,她突然一指三名日本浪人,直视向化作灰也不能忘却的狰狞面容:
“今日我起诉的是日本人。因为是日本人,因为施舍我们一个满洲国,是功臣是主人,所以,我便理亏了,告到高等法院也无法撼动——看见他们了吗?就是这三个人把我囚禁在日式旅馆……我不堪凌辱跪下来拜托每一个发现我的客人,帮着偷偷捎出信去。可是,没一个人敢这么做。最后,行凶者放了我。不是因为良心使然,是大日本帝国的光环让他们无所畏惧!可这里是满洲国!是所谓我们中国人的国啊!可是,又怎样呢?在那些被划为敌性区的村落,无辜遭受凌辱的女性又有多少!若说那是政治因素,牵涉甚广,那么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可否当做寻常案件,还我一个正规的司法程序?你们不信法律,不信公理,从一开始便放弃了抗争,宁愿容忍同样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不!我方芸竹要大胆地说一声,不!一次告不赢,告两次,两次告不赢,告三次,一直告到施暴者胆战心惊的一天!”
所有人都在看方芸竹,每一根脆弱的神经都被震颤。
因为这番话,沈紫早已泣不成声,不知不觉中靠向了毓启。毓启沉沉叹了口气,拍了拍浑身发抖的沈紫,继续听下去。
“我站在这里,不单是为我自己,而是替那些受过伤害却无力还手——或疯或死或准备浑浑噩噩挨一辈子羞辱的女同胞们讨一个公正的结果。若胜,庆幸正义未亡。若败,方芸竹还会站在这里,绝不委曲求全!”
方芸竹向三位法官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说:“法官大人,这便是我的结案陈词。”
言毕,场内一片沉寂。被告律师提醒了几次,三名陷入沉思的法官才幡然回神,继续让对方发表结案陈词。到了最后,法官宣读陪审团的裁定结果——证据不足,无罪释放。
霎时间,浪人支持者欢呼庆祝,场下群众僵直身子,愣在原位。
吃了败战的检察官一再对方芸竹致歉,方芸竹反倒安抚对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只是,她的不甘心还是催红了眼眶,几乎是摇摇晃晃地走向过道。最先回过神的沈紫倔强地一抹泪,站起身替她的女英雄鼓掌。紧接着修女们站起来,妇女们站起来,那些口放厥词的老爷们站起来,诋毁过她的记者们也站起来,掌声雷动,响彻法庭。
这时方芸竹听到身后也传来掌声,一转身发现是三位法官和几名陪审员。他们眼中的方芸竹不是一位败诉者,而是让人肃然起敬、真正的时代女性!
或许此时此刻,方为庭审真正的意义——他们的心曾被唤醒过,正义便不会永远缺席。
*
翌日,方芸竹败诉的新闻传得街知巷闻,几家报社因为阵营不同,对她的报道也褒贬不一。高校的学生们则对方芸竹挺身而出的勇敢行径赞扬不已,男学生们甚至在校区激情演讲抨击司法不公,连那间日式旅馆也被推到刀口浪尖上,每天都有一些东北汉子试图在这里揪出藏匿的元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原以为会有转机,然而几天后,方芸竹在归家途中遇刺身亡,这让抱有抵触心态的群众强烈反弹,报纸与无线电铺天盖地全是对方芸竹惨遭杀害的声援。谴责警察署不作为声音在民间更是有增无减。
面对群情汹涌,日方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不仅没有镇压一波接一波的学生游行,厅长伊藤清司还同几位日本高官亲自祭奠方芸竹。除了给予象征性的慰问金,伊藤清司还在灵堂前郑重承诺一定将凶手捉拿归案。方家上下敢怒不敢言,毕竟再多的恨意也换不回一条鲜活的生命。
作为方芸竹最亲近的晚辈,沈紫一身孝服,全神贯注地为芸姑姑烧买路钱,对于带着宪兵来表露善意的日本官员,虚伪得可笑的谎言直让她寒心。
最先拜祭的是驹井,礼毕后,他从怀中掏出熏过香的信纸,轻轻掷入火盆。
沈紫乍见火盆多了张信纸,上面书写几笔潦草的汉字:武运燃烽火,春草又复萌,但观牡丹色,十六瓣八重。
她心下一阵冷笑,猜到只有驹井时刻不忘舞文弄墨,于是将更多的元宝丢入火盆,让这张存心卖弄的绯句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