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插翅难飞(12)
翌日最早的一缕晨曦,穿过锈迹斑驳的天窗,投射在夏芳芝脸上。她循着光,微微睁开眼,窗外的天色跟她此刻的状态一样迷迷蒙蒙。她倚墙盘坐,一只手还得托住脑袋,感觉掌心撑起的不是一颗单纯的脑瓜,倒是女娲补天都能用上的巨石。兴许昨晚睡得太不安神,又或是太不尽兴,她是带着遗憾醒来的。
夏芳芝拍了拍衣裳,贴墙睡久了都蹭上些许青苔。仔细闻,还能嗅出牛圈的气味。她想象得出自己的样子有多邋遢:蓬乱的头发,花猫似的脸,还有手——她指甲缝里全是泥,有只食指还因为扒地窖的门劈了一半。反观沈紫,两人落得一样的狼狈,可沈紫看上去清爽得多,白皙的面颊在酣睡中恢复先前的容光,再肮脏的污泥也挡不住渐渐溢满皮肤的红润。她的指头纤细,手掌绵软,没有被频繁劳作打磨出老茧和粗糙。
论五官,夏芳芝也是个美人。可同沈紫比,她愣觉得身体里缺少点睛的特质。盯得久了,她更显得底子发虚。
夏芳芝烦躁地下床,没多久狱卒递来早饭,那会儿沈紫还睡着。她没有叫醒她,自顾喝下一碗玉米面粥,吃了两个窝窝头,正寻思要不要给沈紫留点,门外有人叩门。
真是稀罕,还有进牢房跟犯人提前打招呼的。夏芳芝脑筋快速一转,似乎猜出来者是谁。门一开,鹰司信平探头进来,“早上好,我可以进来吗?”
夏芳芝匆匆放下手里的窝窝头,很自然地捋顺头发,擦了擦脸。然后乜斜着眼,若有似无地往他身上端量,说:“要进就进,又没人拦着。”他今天没穿军医制服,换了呢料的夹克,里面套着浅色的羊毛背心,翻着白色的衣领。在他转头去看沈紫时,领口最容易染上汗渍的地方干干净净,一点都没有过渡洗涤而褪色。
夏芳芝本能的喜欢上这样清爽的人,丝毫不像她帮有钱老爷洗过的衣服。即便有些衬衣才穿了一天,后领那圈黄色跟狗撒过的尿一样,从此就霸占住了。无论怎么清洗,都能瞅出些许渍迹。
对于她打从内心的好感,鹰司信平毫不知情。他只是很认真地站在床边,望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沈紫,低下嗓音问:“她昨晚没睡好吗?”
“不知道。”夏芳芝局促地搓着手,又拨了拨刘海,红着脸说:“上回举报你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我当时太怕事了。”
鹰司信平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用太自责。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他刚说完这句话,一回头看见沈紫的身体猛地蜷缩一团,犹如惊弓之鸟。他不放心地坐到床边,她的脑袋埋进手臂里,半隐半现的面上似乎闪着不定的光。仔细端详,他才知是泪光。
究竟遇到怎样可怕的梦魇,能让她伤心至此?
其实这个答案,鹰司信平或许比谁都明白。只是因为心里那点自私,不得不继续将沈紫绑在‘友谊’的旗帜之下。友情不分国界,战争只是国与国的竞争,这等陈词滥调连他都嫌恶心。可他又能如何?战争绑架了每一个人,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越是恶劣的环境,他越渴望温情。而沈紫是个意外撞进他视线的人,一切都是意外。
鹰司信平沮丧地低下头,深深吁了一口气,很快从床边重新站好,“我先走了。她能睡就让她睡吧,等办公时间到了,我会尽早让你们出去。”他脱下夹克,极轻地给沈紫盖上,便再没看过她,埋头走出了牢房。
听出他的脚步声已经很远,夏芳芝径直坐到床边,自言自语:“得了,还睡呢?”
片刻,还在酣睡的人忽然翻起身,“你又知道我醒了?”
“说话声这么大,还能睡得着?我知道你在避他。”夏芳芝闷头抠指甲缝里的黑泥,余光瞄了瞄泪水还没干透的沈紫,嘴巴又撅起来,“你也喜欢瞎折腾!理那些有的没的干啥!”
沈紫勉强挤出一丝笑,“我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梦里我们被一群提着血淋淋人头的阴差追赶,然后逃啊逃啊,不知怎么逃进了地窖,梦也醒了。”她攥紧还有余温的夹克衫,心里那场火似乎还在燃烧,“我知道司信在我旁边,可我……我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
“他救你,也是担了风险的。能遇上这么够义气的,你就知足吧!”夏芳芝侧身端粥,“赶紧吃了,光哭顶个什么用!”
沈紫接过粥并不吱声,大概想着她说过的话,闷闷喝完。
约摸两个时辰过去,狱卒开门放她们走,说是上头特批。经过金文辉关押的牢房,夏芳芝见干草没遮住的地面上,还留有斑斑血迹,可以想见昨晚的惨烈场面。她佯作漫不经心,问起走在前面的狱卒:“这位大哥,昨天夜里牢里是出了什么事?吵得可真厉害。”
狱卒讳莫如深,压根不敢提。
“许是我听茬了,牢里哪能不太平。”她越是不在意,倒勾起了狱卒的话匣子,憋了许久才悄声说:“嗨,这可真是件稀罕事。不过你们姑娘家也不好直说,幸亏金厅长有两个儿子。不然,啧啧啧,我看够呛!”
一细想,夏芳芝不觉偷偷笑出声。旁边的沈紫看她抿嘴窃喜,倒没往别的地方琢磨,还以为是因为出狱而高兴,便拽实她的胳膊快步向前。
刚出分监,门口停泊的轿车冲她们按响喇叭,一名中年司机殷勤地打开后车门,躬身请她们入座,张口闭口都是鹰司少爷安排,务必要送两位小姐安全到家。
沈紫其实还有些忌惮,摸不清究竟是不是司信派的人。不等她细问,夏芳芝倒是一溜烟儿地钻了进去,又不停朝她挥手,怂恿她赶紧进来。一番斗争,沈紫终是放下纠结的心境,抱起夹克衫坐到夏芳芝旁边。
待到轿车扬尘而去,一直躲在暗处的鹰司信平这才露了面,安心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