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道是无晴却有晴(5)
离开医院已经很长时间,许崇业还在琢磨本子里的讯息。直到佣人敲门,他才将本子锁进抽屉,换了一身新制的洋服。他刚下楼,就见三弟许崇君抱着一堆书从外面进来。厚厚的镜片把后面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照变了形,看上去笨重又滑稽。
“二哥。”许崇君眯着眼喊了一声,继续往楼上去。
许崇业叫住他,“晚上商会有饭局,父亲叫咱们拾掇拾掇,一起去呢。还不赶紧把这身长马褂换了?年纪轻轻穿得老气横秋的。”他由上到下一身打量,许崇君穿个深蓝底的长褂,面上罩个薄坎肩,脚下应景的蹬了双黑色牛皮鞋,再搭着乌云压境般的眼镜,丝毫瞧不出是刚满二十岁的小伙子。
他忍不住挑剔:“家里还开着洋装店,你就不会随便拣一件穿穿?都是念书的,人家穿着学生服阳光有朝气,你瞧你都穿的什么?比老八股还老八股。”
“惊世骇俗的人,必然是被唾沫和蔑视包围,却不肯妥协的。”许崇君重新抱好书,再次强调:“扯闲篇的场合,适合话多,又能从无聊话题自娱自乐的人。我去了,你们扫兴,干脆都别叫我。”说完,扔下一脸无奈的许崇业,扭身上楼。
许崇业没遇过这么执拗的年轻人,想来他历来如此,只好去通知住在东面洋楼的大哥许崇友。
大哥前些年娶了做糖果发家的梅家小姐,东面独立的洋楼便给了他们。梅小姐长得漂亮,就是个暴脾气。本来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结果许崇友碰上了更有滋有味的窑姐儿,大半夜里被单枪匹马冲进妓馆的梅小姐逮住。
她不寻窑姐儿的过失,单将大哥的衣服丢出去,让他光着膀子自己滚下楼去拣。
梅小姐早年过了许多艰苦的日子,还男扮女装帮着父亲一起捣腾货物,什么样的大阵仗没见过。大哥干不过她,跑去父亲那里告状。结果父亲帮理不帮亲,对儿媳妇的行为不停道好:“好得很!你媳妇有什么错?要不你自己立个帐,看你在自己媳妇身上花的,和你给窑姐儿,那个开销大?她是苦过来的人,自然明白生意艰难,哪里像你光出不进,还不懂节省。”
训到后面,父亲又把许崇业挂嘴边赞扬一番,活活羞死做大哥的。
自此,许崇友干脆转移了兴趣,从象棋到围棋,最近又迷上太极拳。许崇业去找他时,他正在喷泉小花园打完半套拳。听到许崇业道明来意,他仍旧练下半套拳法,一概不理会。
许崇业知道劝不动,唯有叹气:“大哥,有套拳更适合你。”
“什么拳?”许崇友打了一记海底捞针,身形看着像泰山压顶。
许崇业咧嘴一笑:“熊拳。”
“有这套拳?”
“您不正练着嘛。”
意会过来的许崇友气得挥拳,“混小子,越发蹬鼻子上脸了!滚,晾一边去!”
梅小姐正好给丈夫端来茶水,便笑着说:“崇业,下回我帮你介绍几个漂亮小姐。省得你跟个猴儿似的,处处不安生,光会耍嘴巴皮子。”
这可拿住了许崇业的七寸,急得他连连作揖,着急忙慌地往外跑。
到了时间,只有他一个出现,许父也不算意外,只是摇摇头,显得无可奈何。
因为前阵子又进驻了几家日本大财团,对本地商人的经营空间,自然会相应减少。出席这次中日商团的宴会,许父主要为打探口风而来,另外也想让许崇业多结交些官方名人。既然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都不能得罪。
“看你姑父,如鱼得水呐。”许父嘴巴往人堆里一努。
许崇业顺着望过去,姑父蔡延川寸步不离地陪在驹井总务厅长身侧,也跟着认识一些日本有钱有势的名流。两名隶属经济部的满州官员,离着许崇业不远,正窃声议论,大意是对文教部的人跑来献媚很是瞧不上眼。
许父低声说:“你姑父就是行事张扬。看那边,经济部的正主儿离驹井多远呐,可不得恨死你姑父。”
许崇业一瞧还真是,经济部的部长倒是跟在后头,不如蔡延川得宠。他心里冷笑:都是空架子的一把手,有什么好争的。到头来,还不都是副职的日本人管着。这点警察厅的金厅长就想得开,听说前阵子还萌生退意。倒也是,二把手的伊藤清司一向强势,半点空子都钻不了。倒不像其他部门的日本官员,只要不过分还能睁眼闭眼。
他留心往宴会人群里打探,竟没有瞧见伊藤清司,被众星拱月的换了个新面孔的日本人。他个头比旁边的驹井高出不少,算是日本人里少见的高个儿。一讲话,两撇浓密的胡子翘得老高,跟人一样神采飞扬。
趁着驹井在前方介绍,许崇业连忙溜到蔡延川旁边,一面随众鼓掌,一面附耳问:“姑父,这人谁呢?”
蔡延川说:“只知道叫东乡,搞什么净化水的。谁知道啥玩意,混个脸熟呗。”他卖力鼓掌,无论驹井说什么,都是一脸钦佩。
许崇业也跟着凑热闹,只见叫东乡的日本人搬来一台滤水机,将手中浑浊不堪的泥水倒进去,然后拧开水龙头,留下来的却是清亮的水。他接住一杯,豪气干云地当众喝下。驹井厅长率先表示支持,也接了一杯滤水机的水,仰头饮尽。当他们安然无恙的站在面前,一时间全场惊呼,啧啧称奇。
有好事的主动上前,往里倒了杯浑水,见流出来的果然干净透亮,立马竖起大拇指,大声赞扬。
趁着反响热烈,驹井厅长道出了本意,希望有远见的人士,大力支持这项造福全满洲的新兴项目。
蔡延川连忙响应,还拉上许父。在驹井和东乡跟前,不断褒奖许家是最支持科学研究的。被推上前台的许父,笑容可掬的一口应承。退居其后的许崇业则礼貌地笑笑,表态的同时,余光瞅见宴会二楼有人正俯视全场,冷眼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