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探病
暑天的清晨,白晃晃的日头就跟下火似的烧人。
端木晚看侄女儿用过了鸡蓉山药香米粥,又喝过了药,嘱咐养娘、老姆好生照看,方自己叹息着回屋。
“小娘子,厨房里送了鲜鱼虾来,你要不要喂喂龟。”青禾端着小托盘,在凉榻前轻声相问。
端木芬眸光直直的,也不搭言,过得一晌侧身面里躺了。
青禾见她如此,眼眶一红,忍泪退下。堪出了花罩,就见竹帘挑起,走进来两个人。青禾待要行礼,赵令如两步赶上拦了,探头向里边瞅了瞅,悄声问道:“她今日好些了没有?”
一言未启,青禾先就哽了声音,“哪里能好些,还不就是恁个样子。叫她吃就吃,叫她喝就喝。眼是真的,人也还是僵的。一点魂灵儿都没有。”
周又宜边听边落了泪,“这可如何是好,总这么下去,还有人没有……”
“你少混说!”赵令如压低了嗓门,疾声斥断,“她不过是一时伤了心,过得几日也就好了。”说着,缓步进屋,见端木芬歪在凉榻上,蔫蔫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听见脚步声,也不动上一动。
见她这样,赵令如也忍不住微红了眼圈,强压下心头酸楚,坐到端木芬榻边,“好个懒娘皮,恁一大早上的怎就恁地歪着!”
端木芬这才不得不转过身来,虚弱苍白的脸上勉强扯出抹笑,“是你们来了呀。”
清秀的小脸瘦脱了形,衬的一双眼眸又深又大,且空洞洞的底下又有一圈乌青,越发显得病弱不堪。
周又宜只瞧了一眼,心疼的不行,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上掉,一面又骂道:“为着恁一个混帐东西,你这要死要活的作给谁看?但凡你是有气性的,拿了根绳子往姓卫的跟前上吊去!犯不着在咱们面前作死。叫咱们一日日的替你伤心难过!”
“又宜……”赵令如伸手去拉,令她莫要再说了,周又宜又气恨恨地冲她去,“你们可纵着她吧,弄出大病来,才知道厉害!”说着,伸手就去拽端木芬,“你要作死,只管死给姓卫的看,不用在这里挺尸!”
连日来端木芬瘦得形削骨立,周又宜手又伸得急,力气也不小,砰地声竟被她从凉榻上拽了下来。
屋里诸人连着周又宜自己在内,都惊了一跳,青禾惊呼了声,赶忙上来扶,赵令如一边扶起端木芬,一边嗔着周又宜:“你这是做甚么,往日里一点小事,你就哭闹得沸反盈天,阖府皆知。芬儿受了恁大的委屈,你就不容她难过两日。”说完,又问端木芬,“可摔着哪里不曾?”
周又宜噙着泪,道:“话虽是恁么说,可也要分是甚么人!姓卫的恁混帐东西,为他掉滴眼泪都嫌浪费的。还这样起来,他又瞧不见。倒是咱们心里滚油似的。就算咱们你不在意,可婶娘呢?这才几日的工夫,人都瘦了几圈,你也该睁眼瞧瞧才是。”说着,往绣墩上重重一坐,拿了帕子狠狠地抹泪。
赵令如听了她这话,不禁也落泪,想着端木芬还病着,怕给她添了伤心,侧过身悄悄抹了。
而端木芬却整个呆怔住了。这两日莫说重些的话,就连叹息,众人都不肯在端木芬面前叹出来,只怕给她添了伤心。这会周又宜一翻掏心的直言,便如一根针直刺进她心口——又酸又痛!
自己只顾着伤心难过,倒把姑母全丢在了脑后。是啊,自己病了这些日子,姑母该有多担心。想到这里,端木芬不禁也掉下泪来,深吸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无力地吩咐青禾道:“去把妆台上的小木匣子拿来。”
青禾答应了,从妆台上取来个剔彩的小木匣递给端木芬,她伸了瘦骨嶙峋的手,接过来递到赵令如面前,“这对白玉镯子,姐姐还是收回去吧。”
赵令如愣了一愣,将盒子推还给她,故意沉了脸色,“你这是要与我生分么?一对镯子罢了,还送回来?”
端木芬轻叹道:“这镯子原是姐姐送于我添妆的,现如今……”一言未了,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周又宜陡然立了起身,冷着脸道:“你这是存心与咱们生分是不是?若是,我再不来就是了。”说着,果然拔步要走,赵令如忙叫住她:“快站住,好好的还真就恼了。”说着转向端木芬道:“你也是糊涂,与卫家的婚事黄了,你这世人就不嫁人了?”赵令如将匣子塞还给青禾,“替你家小娘子收起来,待她病好了再戴。”尔后,又转头向端木芬叹道:“这对镯子一来是与你添妆,二来也是你我一个念想。你若再说还回来的事,我就真要恼了。”
端木芬泪如雨下,“是我糊涂了。”
看她哭得伤心,赵、周二人也禁不住掉下泪来,青禾、阿芜两个也都背过身去抹泪。
一时间,屋里悄静一片,只听得细微的饮泣之声。
这日原是陆苰轮休,安弗早起便往上房服侍了,陆苰在后边小花园里练了会拳脚,回屋换了衣服,想着许久没看女儿了,信步也往上房来,然还未进东厢,就听得女儿的哭嚷。
陆苰微蹙了眉头挑帘进屋,沉声问道:“大暑天的,怎好由得大姐儿这样哭闹。都皮痒了不成!”
老姆们听得怒斥,忙都跪了下来,大姐儿也被吓了一跳,躲到了乳母后边,一双黑白分是的大眼睛里,满是惶恐。
自己一声低斥把女儿吓成这样,陆苰心里一酸,自己多久没见过女儿了,也难怪女儿都不记得自己了。
“大姐儿,到爹爹这里来。”陆苰蹲了身子,向女儿伸了长臂,柔声唤道。
大姐儿却直往乳娘身后缩,投过来的眸光满是陌生。乳娘牵了她的小手,轻轻将她从后边拉出来,“大姐儿,你不是要找阿爹的么,快去呀!”
大姐儿瞅着父亲,迈了两步,回身扑到乳娘身上,哭嚷道:“我要去看阿姑,要去看阿姑么……”
乳娘扫了眼陆苰,弯腰哄道:“阿姑病着,咱们过几日再去。”
“不要!”大姐儿仰着倔道:“我都好久没见阿姑了。”
端木芬被卫家退婚以至生病,陆苰是知道的。他只是讶然女儿几时与她这般亲近了。
“大姐儿,阿爹带你去逛市集去好不好。”陆苰弯下腰,陪着笑脸,伸出大手。
听见说逛市集,大姐儿总算是不闹了,瞅着陆苰看了半晌,缩在乳娘身后,歪着脑袋奶声奶气地问道:“恁,我也要买一对小龟。还要买本《千家姓》行么?”
“小龟,《千家姓》?!”陆苰愕然。
乳娘笑着解释道:“小娘子屋里养了对小龟,姐儿爱的不行。这几日小娘子病着,姐儿日日都念着她屋里的小龟。《千家姓》只怕是大姐儿记错了,前些日子小娘子说念完了《三字经》就给她讲《千字文》,只是后来病了。谁晓得大姐儿还真记的。”
陆苰真没想到,端木芬竟有恁大的神气和耐性哄小孩子。若是之前听得,自己定是觉着她有讨好之嫌。可现下……大夫来了又去,她的确是病得丢了半条命。显然她是真心想离开这深宅大院。
再看着女儿圆眸中的期待,陆苰对端木芬不免有了淡淡的感激。毕竟,在这府里,最难得的便是真心。
他蹲下身子,握住女儿软乎乎的小手,微笑着道:“小龟呢,阿姑屋里有,咱们还是不买了。等阿姑病好了,你就能瞧了是吧。书是可能买,只是……”陆苰笑了起来,“你认得字么?”
“认得!”大姐儿小胸脯一挺,“恁天在园子里玩,阿姑还教我念诗呢。”说着摇头晃脑地背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女儿不过才一岁稚龄,竟能口齿清楚地念出句诗来,陆苰即惊且喜,忍不住抱起女儿,“了不得了,咱们家大姐儿竟是个才女。”说着,抱了女儿便往外走,吩咐人备车,又叫老姆,“去厨里说一声,给小娘子做些吃食去,就说是我的心意。”
他抱着女儿且说且行,忽听身后有人唤道:“二哥哥。”
陆苰不免站住了脚,不及回头,便有一股浓腻的脂粉香扑面而来。
所谓女儿香,清幽香浓更具风情。只是这大暑天的,却未免有些熏人了。陆苰微蹙了眉头,岳代琴已领着养娘上前,“二哥哥我给端木姐姐备了些银耳羹,左右也备的多,二哥哥也用些吧。”
近些日子,岳代琴借着探病,日日往西院跑,却连陆苰一面都没见上。她心里还想着,今朝若再见不着就不来了。谁曾想一进门,就碰见他从里边出来。
岳代琴强忍着雀跃之情,中规中矩的说话。
岳代兰打的甚么主意,陆苰心里岂会不知。只是顾虑着陆英,才留了几分情面。听得岳代琴的话,心底冷笑了一声,正待要说甚么,忽瞥见怀中女儿委屈的小神情,不由笑了起来,“大姐儿放心,阿爹说话算数的,一定带你往集市玩去。”
“好噢!”随着大姐儿的欢呼,岳代琴面上的笑容僵了大半,陆苰看在眼里,心头微嗤,面上却笑道:“多谢岳小娘子,下回再领吧。”
岳代琴还待说甚么,陆苰抱了女儿转身而去,全不给她一丝开口的机会。
目送他们父女去远,岳代琴愤愤甩着帕子,冲地上啐了一口,她身后的小养娘怯怯地问道:“小娘子,恁咱们是回去还是……”
“自然是要去探病的!”岳代琴一个转身,脸上冷笑点点,“都走来了,断没有就回去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