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端木芬出阁成大礼(上)
虽是续娶,然陆家依旧是依足了规矩。纳吉、送聘、请期礼数一样不缺。
至八月廿一,黄道吉日,端木芬出阁的正日。
一大清早她就起来梳洗妆扮,直至正午时分,她顶着沉甸甸的凤冠,至父母祖宗的灵位前叩别,然后又至叔伯屋里磕头。伯父、伯娘依着规矩训诫了一翻,才叫她起来。
此时外间已摆了十来桌酒席了,因端木家在京并无亲旧。陆家三兄弟的同僚、同窗一则过来迎亲,二来也是给端木芬撑场面。
可笑她恁位伯父倒真是一点也不客气,拉着人就唤世侄又要拼酒,好在有齐惟义父子俩半拖半劝,总算没有闹得太过难堪。
酉时初刻,新郎迎亲。
今朝成亲,陆苰面上的冷肃尽皆掩去,逢人就笑,以至于端木芬几个堂姊妹,狠敲了他一笔才放行。
端木芬由堂兄背着出门,她身后伯娘、婶娘领着媳妇、女儿哭得撼天震地。
几个在门口看热闹的路人听着都纳闷,“这到底是甚么人家呀?多少年也没见人住过,这会子怎么抬出个新娘子来?迎亲还是陆家?又哭的这样,究竟是个甚么缘故?”
街边摆茶摊妇人得意卖弄道:“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别看这座宅院小小的不起眼,主人家可是西北道赵节度,适才抬出来门的新娘子复姓端木,是陆家二夫人嫡亲的侄女,许给陆家二郎,可是亲上做亲。你们瞧瞧恁妆奁,”婆娘指着绵延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这些物事,直有小半个月呢。虽说端木家门第清寒了些,可该有的体面一样也不少。至于恁几个哭嫁的,前段日子才来的,估摸着端木家是远亲。”
这个婆娘在此处摆摊多年,与赵家守门的婆子极是熟惯,消息倒听的不少。
“既是端木家的小娘子,怎地从赵家门里出来呢?”
“端木家家世清贫,在京里哪能有房产。这位端木芬小娘子与赵家小娘子极是要好,才借了这宅院。”
路人恍然,又见大门里源源不断地有妆奁箱笼抬出来,口中啧啧有声,不免赞叹道:“这哪里是续娶,要不是咱们是老京城,知道陆二郎成过亲,还当是原配娘子呢。”
赵家这边还有妆奁未出门,而新娘子的银杏木九脊顶雕百子图饰金十六抬大轿已至长兴侯府正门。
等在正门的史得禄,见新娘子轿子来了,忙叫小厮展了地上的红毡,点起了炮仗。
新妇从娘家至婆家的一路上,脚不能沾地。出门由大舅哥背,到了夫家,红毡自大门一路铺至喜堂。
陆苰翻身落马,待炮仗点完,请下新娘。早有喜娘将红绸的一端递到新娘手上,端木芬紧握着红绸,耳边分明是喜乐大作,她却只听得到自己扑通的心跳声。感觉手中红绸被人拽了拽,她迈着小步子随行,即便有青禾在旁,她亦是步步留心。
虽被盖头遮住了视线,端木芬心里却数着门槛的数,一道,两道,三道……
每迈过一道门槛,端木芬心里就沉上一分。
此时,老夫人已在上首坐定。陆渊、陆涧夫妻四个,分坐左右。眼见一对新人入来,堂内喜乐四起。
端木芬随着司仪唱喝之声,茫然行礼。直至被喜娘引入了新房,坐了好一会,方稍稍回过神来,然心口依旧是扑通直跳,跟做梦似的——自己这就成了亲了?嫁进了长兴侯府?
端木芬深吸了口气,捂着胸中,将盖头挑起一角,打量着新房。目之所及皆是大红,正面案上燃着小儿手臂粗细的描金龙凤烛,六个饰金高足盘里垒着各式糕点,用红绸绞的双喜罩着。
端木芬这才觉着有些饿了,她打早起到这会,统共就只吃了一盅银耳羹。她瞧着糕点咽了口唾沫,轻声唤道:“青禾。”
“小娘子。”很快青禾便从外边挑帘进来,“有甚吩咐。”
“你去厨里问问可有红枣羹,倒一盅来。”终究她还是不敢吃糕点,万一把妆弄糊了,可不惹人笑话。
青禾答应着才要退去,却听外边房门吱吖一声开了,“二嫂子,咱们来讨喜糖吃了!”
青禾上前打起红绸绣和合二仙的软帘,周又宜、陆萱两个嘻笑着走了进来,阿芜手里捧着个剔红百合式的捧盒,放在小几上打了开来,便有一股香气四溢。
“我估摸着你今朝定是没吃甚么的,这个野鸭脯蛋皮粥,咸津津正好补些气力。”周又宜一面说,一面亲自盛了一小碗出来。
青禾忙拿托盘接了,自有小养娘替端木芬将盖头略卷上去了些,端木芬拿调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赞叹道:“味真是不错!”
陆萱掩嘴一笑,“到底是你们亲近些,样样她都想着。也亏得是又宜,今朝厨房里恁么忙,一吃过晌午饭,她就叫人熬粥,换做旁个谁理睬呢。”
端木芬有些失序的心跳,到这会渐渐平复了下来。
这终究是自己熟知的府邸,重重院落里有谋算不尽的心机,亦有真心相待的姊妹,总算不至太差!
“又宜多谢你了。”端木芬握住周又宜的手,微红着眼圈道谢。
周又宜被她这副模样感染,鼻子一阵发酸,忍了住眸底的涩意,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一碗粥罢了,你我之间这点也要计较么!”她话才说了,外边老姆请道:“小娘子,前头开席坐桌了。”
陆萱应道:“知道了,就来。”
周又宜不舍地随着陆萱起身,“我去了,你若是要甚么,只管叫青禾来的告诉我。”
端木芬向她摆手催道:“快去吧,我这里你放心。”
周又宜恋恋不舍地随陆萱而去,端木芬回头瞅了眼热乎乎的野鸭粥,心中忽温暖塌实了许多,不再觉着惶然不安。
尽管席间无酒,客人却是不少。上至王公显贵,下至虎贲营军士,太学府学官,主院的正堂并后边花厅,乌压压地坐满了人。
卫子亦在其中,这盛大的场面他瞅在眼中,心里都有些不自在。娶一个续室罢了,有必要如此么?甚至隐隐有超过自己当日成亲的势头!
“砰砰”之声不绝于耳,漆黑的天幕烟花绚丽。
卫子都闷闷地都将盏中残茶饮尽,正欲再倒一盅,却见席上宾客都立了起身,却原来是新郎倌过来敬茶了。
“招呼不周,若有怠慢处各位千万见谅。”陆苰手擎金爵,里边盛的却是桂圆汤色似的普茶,“这些日子为替娘娘积福,府中禁酒,我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还请宽谅则个。”
诸人笑应举杯,尽饮。
陆苰寒暄数语,回身欲走,忽又站住了脚,惊道:“卫兄怎地坐在这里!”又向身边的小厮斥道:“怎么不安排探花郎与左相一处坐着?”
“左相大人没有过来,里边又多来了几位大人,所以就安排到这里来了。”
陆苰沉脸训道:“胡闹!难道竟连一个空位置也没有么。”说着,又向卫子都陪不是:“今朝实在是太乱了,怠慢了卫兄,千万担待一二。”
“陆将军言重了。这一桌皆是翰林院同僚,坐在这里倒是自在些。”卫子都面容俊逸,举止斯文,言谈从容,在不知底里的人看来,倒真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卫兄真真雅量宽宏。”陆苰微微而笑,“只是你也算得内子半个兄长,她若知我如此怠慢,只怕不与我干休!”
在坐诸人都面露迷茫,当日在陈家喜宴上,可不见卫子都待陆家如何亲近呢。
卫子都心底也疑惑,不知陆苰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他与端木芬的关系,京里知道的人不多。照理,陆家也该掩着才是,尤其是陆苰,自己的夫人与人退过婚,传了开来总不好听。
他还在猜测,陆苰已笑着解释道:“诸位不知,卫兄与内子娘家毗邻而居,他又曾拜在老泰山门下读书。且岳母早逝,岳父又为官在外,内子多蒙卫安人照拂,与卫兄直若一母同胞。内子每每提起,都直以兄呼之。得知卫兄高中探花,我与母亲几翻相邀,无奈卫兄事忙总不得空,今日咱们又如此怠慢……”陆苰说着一叹,又道:“内子知道了,怕是要责我轻慢了。改日我再置席另请,万望卫兄拨冗光临。”说着便唱了一大喏。
卫子都脸色微沉,不得以回了半礼。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卫子都才貌两全,翰林院上下对他本就有些忿妒之意。再加上他又娶了陈有林,这位陈小娘子薄浪之名,京中上下无人不知。
他肯娶,无非是看陈相的权势。
果不其然,他一入翰林院便授从六品修撰。要知道当朝状元尚只是个七品编修!
陈、陆两家的明争暗斗,谁人不知。也难怪卫子都要疏远陆家。只是读书人议论起旁人,最是义正辞严——为谋前程,连故旧恩师都丢开不认,真真是忘恩负义之徒!
诸人眉眼处流露出不屑和轻鄙,卫子都只做未见。只怕叫岳丈知道了对自己生疑,情急之下竟当众撇清:“我一介寒门子弟,哪入得端木大人的法眼。幼时曾蒙他指点一二,得益非浅。若说拜在门下,却没有这个福气。”
他话声未歇,席上已有人冷哼出声。
卫子都面色微变,陆苰则淡淡一笑,向诸人做了一揖:“诸位慢坐,恕我少陪了。”
诸人冷瞅了卫子都一眼,回礼:“官人自便。”
再次入坐,卫子都发现自己莫说挟菜不便,竟连想倒盅茶吃,都拿不到茶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