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端木芬出阁成大礼(下)
新房中红烛高燃,一片悄静,青禾独自守在榻上,胳膊支在小几上打盹,听见外边脚步声响,猛地睁开了眼,隔着窗隔子瞧见好些人走了来。青禾忙立了起身,进到里间,把歪靠床柱的端木芬唤醒过来,服侍她吃了口清茶,外边房门就被推开了。一群端着托盘的喜娘,簇拥着陆苰进了屋来。
端木芬闻声忙正襟危坐,青禾亦侍立一旁。
陆苰款步进屋,幽深的眸子,第一时间看见坐在黄花梨月亮门架子床上的新娘。这还是自己头一回见她着颜色艳丽的服饰,只是未免红艳太过,况且盖着盖头也看不见形容,就不知她向来素淡的小脸,是否亦如盖头一般艳丽。
一念及此,陆苰冷毅惯了的面容,不自觉的浮起淡淡的浅笑。
端木芬从盖头底下,看到了红缎掐金绣麒麟粉底朝靴。心口不禁咚咚乱跳了起来,交握在小腹前的一双手,渗出湿湿的汗意。
“请官人掀盖头。”喜娘将铺着红绸的喜盘递了上前。陆苰拿过绑着大红绸花的喜秤,一点点挑起绣着金钱飞凤的红盖头。最后猛一用力,将喜秤连带着盖头一起丢上了床顶。
喜娘连忙唱道:“喜秤挑起红盖头,日子称心又红火。”
端木芬明知规矩如此,可恁盖头是好她用五日才绣得的,恁地一下就被抛上了要床顶,难免有些不舍。
“放心,我今早上叫人把床顶收拾干净了,不会沾灰的。”陆苰抖开袍摆,在端木芬身边坐下,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低语,“恁好的活计,我还想留着给大姐儿出阁时用呢。”
端木芬转眸一看还未回过神,喜娘已抓了一把红枣撒在陆苰身边,咧嘴唱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是是春风。”
话音未歇,立在她身旁的喜娘亦撒了把花生,“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尔后,南北又各撒了桂圆、莲子等物,每撒一处都配了句歌谣。端木芬顶着沉重的凤冠,稍稍斜眸,偷瞥了眼新郎。
印象中他即便在微笑,也是一副冷漠的神情。而现下,他侧脸的浅笑竟带着一抹柔和,以至于冷面部冷毅的线条软和了许多。也许是因为烛火朦胧吧,端木芬如是想。毕竟新房里只东首条案上燃着一对凤烛。
“瞧甚么?”陆苰忽地低声笑问,并未侧首。端木芬倒是惊了一跳,忙低垂下头。恰好喜娘嘴里又唱着甚么“芙蓉帐暖”、“交颈鸳鸯”端木芬登时连耳朵也红了,好在凤冠还在头上,替她掩了去。
因着略去了合卺酒一节,喜娘们撒过了帐,便都嘻嘻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委屈新郎倌往西间……”
“急甚么!”陆苰脸色一沉,星眸透出薄薄的怒意。喜娘们忙噤了声,只领头的恁个勉强道:“可是大夫人吩咐……”
“莫非我这个新郎倌连在新房内坐一坐,与新娘说句话都不成么?”
谁也没想着新郎倌竟会在新房中教训人,屋里登时静了下来,喜娘个个都低垂了头,不敢多言一声。
傅翕芳棋输一着,心里不痛快,与小事上便份外较真。所以,再三吩咐这些喜娘,一撒完帐就要请新郎起身。
她本以为成亲当日,陆苰就算是心里不痛快,也不好发作。然而她终究还是低估了陆苰。他可不同于京的世家子弟,性弱腼腆,由人摆弄。
端木芬到底胆小一些,听说是大夫人吩咐的,只怕自己一进门就惹人议论,“早些歇着也好,都忙了一日了……”她话还没说完,袖子底下的柔弱无骨的小手,就被陆苰的大掌整个包住。示意她毋须顾虑。
他常年握疆持刀,掌心结了薄薄的一层茧,粗糙却温暖。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散了吧。”
陆苰虽轻了语气,可喜娘还是心有余悸。
二官人,可不似大官人和三官人恁般和善呢。但是大夫人再三吩咐了的,若就这么散了去,倘若二官人就留宿新房了,可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故尔,一时间喜娘们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领头恁喜娘权宜笑道:“如此,咱们就在外头侯着。”言毕,领了诸人躬身退去。
端木芬飞快地将手收了回来,陆苰则起身,将她头上沉沉的凤冠取了下来。走向门口吩咐道:“余阿嫂,把东西端进来吧。”
外边应了声,一个廿岁出头的年轻媳妇,笑盈盈地端着剔红饰金石榴托盘进来,盘里小小一个珊瑚红地珐琅彩瓜瓞纹持壳,左右各有一只配套的小酒杯。
她放了托盘,斟了两杯酒,奉到二人面前,“请官人、夫人饮合卺酒。”
“这,”端木芬却不敢接酒杯,“伯娘不是说……”
“你管她说甚么。”陆苰将酒杯递到她手上,另一持杯的手臂缠绕过端木芬握酒的手臂,他灼人的气息喷在端木芬脸上,语气桀傲,星眸微眯:“我陆苰的婚礼,焉有只行一半的道理。你是我妻子,往后也该拿出二房主母的架式来才好。”
每一个字都带着陆苰迫人的气息,直直地扑到端木芬的粉腮上,也不知是羞是愧,端木芬连脖子根都烧了起来,喃喃地应了声,“知道了。”
陆苰满意一笑,缓缓饮下杯中之酒。
“饮过合卺酒,夫妻相守到永久。”余求安媳妇笑盈盈地收过酒盅,拉着呆愣在旁的青禾退了出去,瞅在新人面上的眸光,满是暧昧。
陆苰灼灼的眸光一直盯在自己身上,端木芬觉着心都要跳了出来,勉强道:“适才又宜送了盅野鸭蛋皮粥来,味还不错,我去给你盛一碗……”话未说了,她人就起身了,只还没迈出步子,猛然一股力道,将她拉了回来,“不用,我不饿。”
看着身边低眉顺眼的小媳妇,陆苰的思绪蓦地回到了多年前的恁个晚上,一样是红烛高燃,鸳鸯帐暖。
尤若诗与他是自幼定亲,然其一直随父亲在任上。直至成亲之前,二人素未谋面。可尤若诗人不负其名,娇美文弱,他记得揭开盖头的恁一瞬时,他整个人的心魂都飘去了九天之外。
彼时以为情之所钟,再无更改。
她死讯传来之时,与西羌激战正酣,自己忙于战事,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没有,更没时间伤心了。
事后想起,自己也觉太过薄幸寡情,心下有愧。年岁渐长之后,他方渐渐释怀,彼时正当少艾懵懂无知,尤若诗于他而言,美人的意义当是大于妻子。
况且相处日短,也难讲甚么夫妻情份。
然自己身为人夫,竟不能护妻儿周全,终究是有愧于她。想起自己未能出生的孩儿,陆苰星眸厉茫涌现。
坐在他身旁的端木芬,见他乍然冷厉了神色,心底生惧,待要避开,手腕却还被他拽在掌中。
惊觉掌中的轻挣,陆苰回了神。瞧见端木芬面上的惶惧之色,忍不住轻叹了声,调侃道:“你还真把我当大野狼了不成?”
端木芬没有做声,面上的神色倒是平缓了许多。她微微低垂的头,烛光照在她线条柔和的侧脸上,连带恁一弯白腻如脂的脖颈。
与她相处了小半年,虽然话也没说几句,陆苰却无法将她视作心机深沉的女子。且打心底里对她生出一丝淡淡的愧疚,持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引得她愕然转眸。陆便直视着她的清眸,“芬儿,你要记着,在这府里除几位长辈,就数你最尊贵。所以,把你的小心翼翼都收起来。”
端木芬还陷在他突如其来的温柔中,陆苰已含笑起身,“你歇着吧,明朝还要早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