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父女之间(一)
朱雀门以北是皇城,以南则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大街——朱雀长街,宽足有五六丈,能容得四五辆马车并行,地上是丈许见方的大青石,一路向南十余里,直接出明德门。
申时正刻,日头早落下了墙头,只剩暧昧的橘红。
街市上的热闹却更盛于白日,行人往来如织,各大酒肆瓦舍陆续挑起了大红的灯幌。瓦肆内的说唱、小曲、评话,一声声的传进路人的耳朵,好似会招人一般——几家大的酒肆,早是坐无虚席。
而路两各旁的小摊贩一眼望不到头,尽比卖力的吆喝。
“老游家的煎饼果子,尝过一回想两回喽!”
“桂花豆腐脑,又香又甜又软滑!”
“小娘子、大嫂子过来瞧喽,自家做的上好胭脂膏子,又服贴又鲜艳,抹在脸上管保你东施变西施。”
周得韬坐在小骡车上,挑帘往外瞅去,眉目间愁云淡笼——这繁华背后,却是危机四伏。
自他调任回京加官晋爵,现已爵封定国公,任枢密使,又领着兵部尚书。当朝正一品大员,细论起来倒比陆渊、陈道三还官高一级。
可是……周得韬放下了车帘,越是办事他便越是心惊。朝廷迁都才只数廿余年的光景,可军中上下早已是不修武备。
更令人心胆生寒的是,各级将领由上至下,就连羽林卫中尚还有吃空饷的事,名册上一百人,竟只点得到七十人!其中还十之其一挂着病休。
还有各样军械,羽林卫要在禁宫当差,面子上都还得过去。然而实际上呢?
昨日他亲自拿了拿军士的甲胄,看着沉甸甸的,可拿到手上也就大毛衣裳的重量。
这还是拱卫禁宫的羽林卫,下边的就更不用说了。
如此的军备,真要打了起来,何以抗敌?
须知道北边沿线靠东是肃慎,正北面是鞑靼,向西是羌。南边暹罗又是蠢蠢欲动。还有海上的扶桑、琉球又打了起来。
如此多事之秋,陛下只知练丹求道,至于百官都忙着站边、党争。
周得韬头靠在车壁上,合了双目,脸上显出悲苦之色。今日之局,实也难怪。
当日郑老将军在含元殿与先帝据理力争,反对迁都,最后一头碰死在大殿的大柱上,以死相谏。
结果郑家满门被抄,郑老将军的三个儿子、五个孙儿斩于丹凤门外。其时最小的堪堪满周。族中男丁流放千里之外,女眷充做官奴。
经此一事,满朝文武俱皆寒心,再无人敢谏,之后鞑靼南下攻城掠地,先帝死于南巡的路上。今上临危登基,本以为会有所不同,毕竟殷鉴不远。
谁想他只求偏安,无心回銮。对武将更是疑心不定。
今番召自己回京,名为整顿军务。其实也是放自己在外边不放心,饶是自己手上已无兵权。
再则,自己一翻整顿下来,还怕得罪的人少?介时,自己便是孤介之臣了。
陛下若将这翻心机用在治国上,恐怕早已收回了旧地。又何至于到这翻境地。
周得韬苦笑一声,骡车停了下来,外边家人禀道:“大人,到家了。”
周得韬应了声,抹去脸上的苦涩,挑帘下车,脚还没着地就见一辆翠盖珠璎琉璃八宝车停在了小角门门口,从车里下来一对少年男女,皆是轻裘华服,冠珠饰玉,仿若一对璧人。
“我听说芙蓉苑的腊梅开了,三郎明朝咱们邀上二嫂子、赵姐姐一起,去赏花好不好。”
“可是,明朝我还要去学里呀。”
“恁有甚么的,左右大伯这些日子忙,管不着你,你就向学里告一天假也不怕的……”
周又宜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有人厉声喝道:“胡说!”
二人回身看去,灯光下一个四十余岁身长挺立的中年,冷面而立。
“三叔。”
“父亲。”
兄妹二人忙不迭地行礼,这位表叔,陆蒙虽见不多,心里实在是有些个怕他。这会见他冷着脸,又叫他听去了周又宜的话,更是怕爱他教训。
周又宜到底是女儿家,与父亲虽不亲近,却从来没挨过训,对父亲生疏是有,却是不怕的。
稍稍一福身,便立了起身,嘟着小嘴辩道:“告一日假罢了,又有甚么了不得的。芙蓉苑的腊梅这会开的正是时候,错过了岂不可惜……”
“你给我住嘴!”周得韬陡然一声厉喝,浑似一道霹雳,吓得女儿惨白了脸,一双大眸子漾起泪,一派娇怜之态。
周得韬一声吼完,才想起这是门口,再看女儿如此心里也不是滋味,叹了声,先向陆蒙道:“难道我在家里,一起吃饭吧。”说着,吩咐人:“往侯府说一声,就说我留了三郎吃饭,让老夫人不用担心。”
陆蒙一心不想留下,可又没胆子回驳,只好老老实实的垂头应下。
“你说一起吃饭,就一起吃饭么!”周又宜在周老夫人跟前,一句重话都没听过,更不要说当众挨训了。最初的惊吓过去,便就只剩委屈和愤怒,通红的眼,冲父亲冷笑,“我偏不要和你一起吃,又怎样!”说完,拉了陆蒙的手就要上车。还是陆蒙死拦隹,劝道:“又宜,可不能这样和三叔说话。”
当年周得韬娶宗室女为妻,不过就是皇帝有心牵制周家。且他又是武将不会恁套风花雪月的事,诗词上也有限。世人都说他夫妻间相敬如宾。只他自己心里清林一个“宾”字,道尽夫妻间的种种疏冷,话不投机。
周夫人难产而死,周得韬心下确实愧疚,对着女儿一则心里不安。二来么,当日周又宜像个小面团似的,又带着病,他也的确不忍心带去北疆受苦。
后来她年岁渐长,周得韬也想过要接回身边教养。可女儿见自己,只会躲在姑母身后瞪大一双眼睛,像打量个陌生人一般的看着自己。况且,他也着实是公务繁忙。
女儿年纪又小,带了过去哪里能如姑母一般细心。因而一拖再拖,女儿越大,父女间也就越是疏远。
再到后来女儿的说话行事,周得韬亦看不顺,偶尔相聚,他本不愿说,可往往忍不住。以至于父女之间,除了疏远还添了几分怨嗔。
这会听得女儿如此顶撞,将适才一点愧疚全打消了,“你是怎么会父亲说话的,你看看你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么?”
“我……”周又宜张嘴正要顶回去,里边赶出来个廿七八的妇人,“老爷,小娘子回来了,三官人也在啊,有话进来再说吧,倚在门口成甚么样子。”
父女俩瞪着眼,彼此哼了声,拂袖进门。
恁妇人就要来扶周又宜,不妨被她一把甩开,“你是个甚么东西,也敢来扶!”
周得韬闻言回身,指着恁妇人,训女儿道:“她总是你小娘,算你半个长辈,当着我的面你就敢如此无礼!“
“我素来是当面说开的。”周又宜抬着下巴,犟道:“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会背后说人。倒是父亲好笑,她充其量不过是个良家妾,怎么就敢说是我小娘。我娘亲是正经皇族宗室之女,甚么时候又多出个娘来!”
“你……”周得韬大怒,听得“啪”一声响,周又宜面上已挨了记耳光。
周又宜先是呆怔着眼,过得一会,方滚泪冷笑,“我就知道,如今你们三口儿是一家,我算个甚么!何苦来要这脸面,趁早送我回陆家多好着呢。”边说,边捂脸跑开了去。
地上诸人,谁都不敢开声。陆蒙睁着两眼,直瞅着周又宜的背影,却不敢追上前去。
倒是恁妇人,怨嗔地瞅了周得韬一眼,“她还是个孩子呢,又是个小女娘,当着这些你也下得手去!我看你就是在朝上受了气,回来拿咱们撒性子呢!”一面说,一面丢了周得韬去追周又宜。
周得韬呢,巴掌一挥下去就后悔了,听了梁氏的话,心里越发愧不来,因见陆蒙还垂首站着,缩肩缩背的,摇头叹道:“一个男儿汉,像甚么样子。走,带你尝尝北疆的烧刀子,也练些气概。”
叔父如此说,陆蒙不敢不应,老实地跟在身后,往书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