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喜成悲
旬阳王府内上元节的花灯还未拆下来,又迎来了一桩的喜事——王妃生产。
陆茜自申时起阵痛,到现下天已二更,仍旧未有消息传出,灯火通明的内堂,旬阳王冉襄焦虑地来回踱步。
徐、姚两名良娣,并宝林几人,在右边椅子上坐了一溜,侍妾则立在其后。人人面上都一副凝重的神色。
王妃的痛呼声不时地从里间传来,冉襄的步子越发的快了起来。到今年他已是望三的人了,还未有嫡子,心下难免有些焦急。
嫡庶之别,在皇家尤为看重。若非如此,湘王早已是太子了。
“王爷,你且坐着吧。这么转,咱们姊妹看得心都慌了。”
良娣徐贞与陆茜是同一批的采女,比着陆茜还要年长一岁。论容貌亦胜陆茜一筹,可惜娘家只是个五品小官,虽与陆茜一同指给冉襄,然一个是王妃,一个是宝林。天差地远。
然而她命运两济,入府只一年,便养下了庶长子,由宝林晋为良娣。位份即贵,年资又老,就是陆茜也要让她三分。
这会她见冉襄满室乱逛,便起身笑劝,“王妃娘娘又不是头胎,又有玄清道长作法护佑,料来是稳妥的。王爷只管心焦,也不怕姚妹妹发慌。到底她也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不是。”一面说,一面眸子就觑了过去。
姚氏虽是将门之后,却生得袅娜娇弱且性情腼腆,颇得冉襄喜爱。年前又诊出了喜脉,冉襄已然许诺,一旦她诞下孩儿,不论男女,便上疏请封为侧妃。
徐贞话一出口,冉襄已抢到姚氏跟前,执手问道:“你若觉着不适,只管去歇着。王妃大度,并不计较这些的。”
“是啊,良娣你可要保重些才好。不然岂非让王爷两头担心。”宝林楚明玉手掩在唇边,不阴不阳地道。
她本是贵妃宫中的家人子,冉襄就藩之前,由贵妃亲指入府。虽只是一个侍妾,然因从贵妃宫中而来,陆茜倒也高看她一眼。
尤其三年前,她又养下一子,陆茜做主晋为宝林。她一则自持身份,二来也是冉襄夫妻和善,纵是她言辞上偶有不敬,也都不计较。
楚明玉本觉着自己育有一子,熬个几年,总能晋为良娣,不曾想忽地凭空冒出个姚若娘,一入府就是良娣。年纪又轻,容貌娇艳,又得王爷专房之宠。现下又有了身孕,眼瞅着人家已是后来居上,楚明玉自是郁忿满怀。
这些日子她不时地冷言嘲讽,陆茜是没神气过问这等小事,冉襄倒教训过几句,终究性子软懦,只要楚明玉一红了眼圈,哭起贵妃来,他就无可奈何了。
况且现下楚明玉除了语气有些不恭敬外,冉襄也挑不出甚么不是来,再则他自己心烦意乱的,就是要教训也不知从何开口,只横她一眼便罢。
姚若娘则温婉地向冉襄说道:“婢妾无碍的,王爷不用忧心。”她话虽是如此说,脸上多少有些憔悴之色。
冉襄看着心疼,待要劝她回屋歇着,外头忽然叫嚷了起来。冉襄心性再软,这会也有些动气。为了这个嫡子,自己付出多大的精神!
合府上下茹素斋戒一月不算,自己也是三日一烧香,五日便作一场法事。就连年节,府中也不曾好生过过。
现下正是王妃生产的紧要关头,他们不小心应对,竟还胡叫乱嚷。
冉襄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厉声喝斥,“瞎嚷甚么?惊动了王妃,有你们好看的!”
院中诸人本还在向花墙恁边张望,听得冉襄的喝斥,尽皆垂对束手。
冉襄哼了声,正要折返,长史葛奚范提着袍摆一溜小跑地到了跟前,正月的天气,他却是满脑门子的汗,半躬着腰身,一面拿帕子抹汗,一面气喘吁吁地回道:“郡王爷,不好了!玄清道长他,他,他……”
听得“玄清”二字,冉襄的脸色倏忽泛青,提起葛奚范的衣领疾声问道:“他怎么了?”
自己的嫡子皆系在他身上,若有些差池……冉襄不敢多想下去。
此时,一众女眷闻声跟了出来,见冉襄面目狰狞都不禁惊惶。惟有徐贞上前掰着冉襄的手,劝道:“郡王爷,有话好好说。看惊动了里边。”
葛奚范一从冉襄手中脱开,扑通一声扑在地上,“玄清道长晕死在法坛上,七窍流血,已是气若游丝了!”
冉襄闻言,身子都软了,大退了一步,面如金纸。
徐贞上前一步赶着问道:“道长昏迷前可曾说甚么?”
“不曾。”葛奚范答道:“但林道长看了坛上卦像却说了句……”
“说了甚么?”楚明玉一脸焦急地追问。
王妃若能生下嫡子,姚若娘就是再得宠,生了儿子晋侧妃,也及不上王妃——自己比不过她,看她矮王妃一头也是好的。
葛奚范伏在地上,抬头瞅了冉襄一眼,颤抖着不敢开口。
冉襄急道,“林道长说了甚么,你倒是说呀!”
“林道长看了卦象,说,说,说是大凶!”
好似一道焦雷打在头顶,冉襄的眸子空得吓人,摇摇晃晃的几乎不曾晕过去。
徐贞赶紧叫人扶了他进去,又向葛奚范吩咐道:“这会郡王爷脱不开身,你赶紧过去看着,再叫人去请御医来。千万不要出甚么事了。”
葛奚范匆忙应了一声,也不顾得规矩,掉头就跑。徐贞回身进屋,宽慰冉襄:“郡王爷不用太担心了,王妃和世子吉人自有天像,定能转危为安的。”
“徐姐姐说的是。”姚若娘紧握着冉襄的冰冷的手,劝慰道:“王妃娘娘恁么个良善的人,老天自会保佑。况且还有咱们为她祈福,她定能平平安安的诞下世子。”
楚明玉不甘落后,双手合十仰对向天祷告,“诸天菩萨,千万保佑娘娘母子平安!信女愿折寿十年。”言毕跪下磕头。其他侍妾也忙跪下磕头发愿。
徐贞斜过一抹轻鄙的神色,忧色忡忡地向冉襄提意,“郡王爷,咱们是不是着人往长兴侯府通报一声,万一……”后边的话没于她紧抿唇角。
其时堂中诸人早就料着王妃是凶多吉少,又不是头胎,折腾了大半个晚上还没能生下来,还用道士来说大凶么?
只是诸人没料着徐贞竟敢开这个口,一时间,十来道眸光都落在她身上。
冉襄在听得“大凶”二字时,本已是神昏智乱没了主意。而徐贞的话好比一把刀,直戳入他心窝,他登时跳将了起,指着徐贞怒骂,“你个黑心烂舌的贱婢,万一,甚么万一?不过是你希图着王妃的位置。告诉你不要做梦了,打这会起,本王就免了你良娣的位份!”
“郡王爷!”姚若娘赶紧上前劝道:“就是姐姐惹王爷气恼,也不该这时候发落,这不是给娘娘折福么!”
徐贞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直愣愣地跪在地上。楚明玉听得要免了徐贞良娣的名份,先是一喜,之后听得姚若娘求情,才回过神来。
郡王爷免了徐贞,这府里可不就只姚若娘一位良娣,王妃再有个好歹,指不定就便宜了姚若娘。王妃家世贵重,徐贞温柔和顺,最主要的是,她两个年岁都大了,且不大得郡王欢喜。
所以,楚明玉心里倒也平服。
可要让姚若娘得了势,她却是不服的。
当下,她膝行至冉襄脚下,碰头有声,“求郡王爷看在大郎的份上,恕过徐姐姐吧。”
良娣、宝林都跪下开口求情,一众侍妾哪里还敢站着,都跪了下来磕头。
冉襄耳根子软,适才也是一时气急才信口发作,这会一屋子的小妾都求情,他哪里还硬的起心肠,长叹了一声,伸手去扶姚若娘,“你怀着身子,又跪甚么快起来吧。”
姚若娘却挺直着腰板,仰面倔道:“郡王爷若不恕过徐姐姐,就请连婢妾一体责罚。”
“好了好了。”看着爱妾病白的面容上泪痕斑斑,冉襄心疼不已,“我答应你就是了,快起来,地上凉呢。”
“多谢郡王爷。”姚若娘磕了头,方缓缓起身,又去扶徐贞,“姐姐也起来吧。”
徐贞却没有动,眸光直看向冉襄。
冉襄挥了挥手,“起来吧。”
徐贞这才缓缓地起身,“郡王爷……”她才刚开了口,里间突炸开一声凄历可怖的惊叫!
堂屋里的人都吓得呆住了,徐贞最先回过神,二话不说拨脚便往里去。冉襄却兀自讷讷的,直待姚若娘唤了五六声,方才醒过来,颤颤微微地往里间去。
一挑起银红绣海棠暖帘,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姚若娘怀着身子,被这味儿一熏险些晕了过去,勉强稳住身形,却见冉襄连唇色都是刹白,一双眸子几乎要瞪掉了下来。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血乎乎身体惨白的婴孩!
地上乌压压地跪了一地。老姆、养娘,个个碰头不止,悲声凄绝,口中只一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冉襄直直的眸子盯着婴孩一瞬不瞬,诸人大气都不敢出。
冉襄哆嗦着手想要去摸恁婴孩的脸,然手伸到一半,忽地仰面便倒,吓得诸人手忙脚乱的来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