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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疑窦丛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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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被撵一事,不知怎的就在府里闹得流言四起。有人说她被大少夫抓奸在床,有人说是大官人看她不上,还有人说,其实是因她与小厮私相授受,叫二少夫人撞破了,大少夫人才不得不撵她出去。

总之呢,不过三五日的工夫,已传出各种不堪。以至于连陆渊都听不过了。先把儿子叫到书房里训了一顿,夜里宿在崔浓屋里,又很是不满地道:“夫人不在家,凡事你就该上心一些。大郎屋里的事,我做父亲的不好开口,你是二娘,又与代兰年岁相近,该劝的地方要劝着她才是。”

崔浓夜里挨了训,次日服侍了陆渊出门,便往岳代兰屋里来。

岳代兰这几日一则是心里不痛快,二来也是事情多有些劳乏了,恹恹地歪在屋里,脚边除了雪团儿一个人儿也没有,四下里一片悄静,正觉着凄凉,听养娘报禀,“如夫人来了。”撑着身子正要坐起,崔浓已经进了屋子,几步上前,拦了道:“快别起来,看起急了头晕。”

“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岳代兰一面说,一面抿鬓发。纵然是身子不适,在家静养她也不肯在崔浓面前失了仪。

年节前,岳家就替崔浓的兄弟在礼部留了个从六品的差事。算不得甚么肥差,然能轻轻松松谋到个从六品,崔家已是大喜过望。

毕竟多少进士侯补侯了一辈子,崔家是小户人家,仗着女儿在陆家做侧室,也算是有条门路。谁想偏赶上母亲亡故,三年孝期一过,女儿还得不得宠真是两说。

失了陆家的门路,就崔家的门第,有钱都没处花去。

崔二郎本是已准备着候补个三年五载,没想到才几个月就接得邸报,虽不是立时上任,却已是稳稳妥妥的了。心里对姊姊自万般感激。

正月里崔浓家去省亲,家中上下拿她菩萨似的供着。就连原先有些看她不上的叔伯,说起话来都恭恭敬。还有恁些女眷,看了她的穿戴用度,谁不眼红?莫说与她比了,就连跟她出门的老姆、养娘的装扮,也比她们尊贵。

她做如夫人做了三两年,到了今年可是能在娘家人面前,抬头挺胸了。

因此上,崔浓待岳代兰真真儿是恨不能掏心窝子。这会见她额头上斜绑着一方青莲地绣蔷薇的帕子,尖尖儿着脸,腊青腊青的。向来神彩飞扬的眸子也是黯淡无光,心头一酸,险些落了泪,只怕招她伤感,强忍了下去,“旁人也都罢了,怎么连润娘也不在。”

岳代兰挣扎着坐正了身子,脸上漾起浅浅的笑,“她倒是好的,寸步不离的守着,夜里都不得睡蹋实。实在是适才大夫人屋里的宝音请了她去有事。才不得不走开了。”

崔浓又去握她的手,只觉冰冷入骨,替她拉了褥子,叹道:“你的脾气也该收敛收敛了,为着个养娘闹得府里风言风语的,连老爷都惊动,昨日一回来先把大官人叫去训了一顿,又到我屋里报怨了一通。责问我为甚么不劝着你。”

“都是恁起小人!”岳代兰恨得直咬牙,手又指向窗外,“等我好了,看我饶了哪一个!”

崔浓拉回她的手,劝道:“罢了,满府上下几百号的人,你能封住几张嘴?他们也就是面上惧怕,背地里依旧嚼舌根子。要我说你倒是向西院的恁位学一学,进门半年多,上上下下谁不赞她贤良。连菊生恁样的性子,都说不出一句她的不好来!还有二郎,咱们谁不知道当日是为着甚么娶她进门。如今我可是听说,是日日宿在她屋里。”

陆苰夫妻俩的事,岳代兰没少听乔菊生恨恨地跟自己学。自己形单影只,他们倒是如胶似漆,岳代兰纵然心里爪挠似的不甘,却也又没有法子。

她也没少教乔菊生法子,奈何陆苰连面都不和乔菊生碰,凭你甚么法子也是无用。况且,端木芬行事也实在是叫人挑不出理来。

“是啊,咱们真真是小瞧了二少夫人。”岳代兰冷嗤了声,语气酸得人牙都要倒了,“先前看她软声细气的不说话,手段倒是厉害的很。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哄住二郎了。我听说前些日子,二郎为了她,巴巴地访了一株盆栽的白梅。东西是不值甚么。可咱们二郎的性子,我真想不着他竟能有这份心思。”

崔浓叹道:“所以才让你和她学学,只一味泼天撒地的闹顶甚么用。反倒把自己的身子气坏了……”

岳代兰不以为然地冷哼了声,端木芬只不过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又是个填房,且有姨娘养下了庶长子。虽说有姑母照看,可不也是个续弦。

府里谁还不知道,二郎与二夫人不对付,不过是碍着二老爷的脸面才相安无事。

端木芬这个二少夫人,可不要小心翼翼么,不然只怕虚担二少夫人的名头,再有个不好,下堂妇也做的了。

而岳家虽及不得陆家尊贵,却也是三品大员,是朝中清流文臣。自己是正儿巴紧的大少夫人,又有了嫡子,纵是不得丈夫欢心,又岂是端木芬能比得的?

要自己似她一般做小伏低的讨好,真真要成了笑话了。

崔浓没留心岳代兰的神情,兀自苦口婆心的劝,岳代兰抽回了自己的手,淡淡地问道:“你兄弟的差事岳家已经办妥了。咱们大官人外放的事情你可有向父亲提过?”

崔浓话说到一半被她抢断,怔忡着青灰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更多却是不耐烦的神情。崔浓明知她心下看不起自己,然到底多承了她的情,故尔倒不恼,一心劝她道:“所以我才劝你把脾气收敛一些。大官人的事,我才不过向老爷开口试探,话还没说完,就被老爷训了回来。老爷说了,一则大官人的性子软和,放出去只怕叫外人拿捏了去。二来,”崔浓瞥了眼岳代兰。

岳代兰挑眉问道:“二来甚么?”

崔浓闭眼一叹,学着陆渊语气:“老大媳妇在家丢人也就罢了,还要丢人丢到外边去么?”

“我丢人?”岳代兰气极而笑,“他倒不说他儿子面团似的一个人。但凡有二郎一半的本事,我也乐得清闲。要不是我在这院里做黑脸,这上上下下怕是多吃了口饭,大夫人都能知道了去。”

“你瞎说甚么呢!”崔浓忙起身走到门口、窗边瞧了一遍,回身向她嗔道:“大夫人虽不在府里,眼睛耳朵可不少!”

岳代兰瞅着她惊惶失措的样子,鄙夷一笑,“若我连在这屋里说句痛快话都不能,我也白熬了这些年了。”

“你还是小心些的好。”崔浓忧心忡忡地劝道:“你是不知道,二小娘子就要成郡王的侧妃了。”

“甚么!”岳代兰几乎不曾惊立而起,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我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并没有十分做准,只是老爷话里话外,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意思。二小娘子和大夫人再怎么亲,终究不是亲生的。再则王妃又是如此,大夫人心里要有多少不痛快。你还只管如此,介时不拿你撒性子,又冲谁去?”

岳代兰的心思还停留在陆萱要进王府的事情上,压根没听崔浓说甚么,不过嘴上含糊应付罢了。

忽然门外养娘禀道:“乔姨娘来给少夫人问安。”

崔浓一怔,这乔菊生是西院的姨娘,怎么跑到这边来了?她心下还疑惑着,乔菊生已满面带笑地袅袅行来,因见崔浓也在,面上的笑稍稍僵了一下,便屈身行礼,“婢妾见过大少夫人,见过如夫人。”

岳代兰一面叫起,一面笑道:“你这一大早又来看你娘么?”

“昨日咱们官人给少夫人带了几瓶子香露水回来,早起请安,少夫人顺手赏了婢妾两瓶,婢妾想着大嫂子素来爱这些新奇玩艺,就拿了一瓶来,托娘亲给嫂子带回去。”

岳代兰笑道:“二郎对媳妇是真上心,东西是小,难得他这份心意。再则你们少夫人也真真是大方,恁地精贵的物什随手就赏你们了。我可没这么大度。”

二人因崔浓在坐,只管扯这些不打紧的闲话。偏崔浓是个没眼色的,只坐着不动。岳代兰又不好撵人,说了一阵便推说身上不自在要歇一会。又留乔菊生道,“润娘早起叫厨里做了驴肉火烧,你在这里吃过晌午饭再家去吧。”

乔菊生自笑应不迭,崔浓瞅了她一眼,暗暗咬牙与她一起出屋子,直瞅着她出了后院门去寻乔老姆,方忿忿地哼了声自己回屋。

端木芬随姑母自老夫人屋里请安回来,一进院门齐氏便上前在耳边禀道:“姨娘又往恁边去了。”

端木晚瞅了侄女,一边上了台阶,悄声问道:“你又打甚么鬼主意呢?现下府里事情多,你还撩拨她。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何况她一只疯狗。”

“姑妈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端木晚盯着侄女暖阳般的笑脸看了半晌,叹道:“我知道说也无用,你自己留心才是。”

“侄女知道。”端木芬打起暖帘让进姑母,因屋里人多,姑侄俩便都打住了话头,胡乱寒暄了两句,端木芬便就回自己小院了。

平二娘、齐氏紧随左右,端木芬一进了正房的门,青禾便将屋里的养娘全撵了出去,幼娘出得门就在门槛上坐着,一个都不许近前。

屋里平二娘先奉了茶,端木芬才缓缓开口问道:“乐嫂子,这些日子你都打探到甚么了?”

“说起事情还真是周密的很。服侍大倌儿的乳姆原是府里的,大倌儿丧事一过,大少夫人做主合家放了出去,又给了一笔赏钱,年还没过就回乡去了。屋里几全贴身服侍的养娘或是放出去外聘,或是调到大少夫人屋里。竟一个也没留下。婢妾男人也往药房打听,谁曾想药房上上下下一咬定,大倌儿的药方子记不太清了。先前给大倌看诊的大夫,听说也回乡去了。”

端木芬越是听到后来,脸上越绽开清莲一般的浅笑,“原先我还信官人的话,现下看来倒有了七分真。”

青禾赶着念佛道:“也亏她下得去手,再怎么着也是大官人的血脉,怎么就容不得呢!”

端木芬淡淡一笑,搁下冬青釉的绳纹茶盅。平二娘斜了一眼,嗤笑道:“深宅大院的这也算稀罕事,当年四郎不也是不明不白的没了。以至于郑姨娘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你说……”端木芬心头一凛,两眸直瞅着平二娘,问道:“四郎也是不明不白的去了?”

“是啊。”平二娘点头道:“恁年三月里,四郎才刚学会走路,一干乳姆养娘领着在花园子里玩耍,不知道怎的就掉湖里了。少夫人想呀,三月的天气虽暖和,可恁么点大的人掉了湖还有命么!虽是救了上来,却是高热不退,没拖上几日就去了。郑姨娘生四郎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了,幼子一去她就病得不起,拖了一个来月也就走了。”

端木芬心里隐隐好似抓住些甚么,却又很不分明,想了想,问道“恁会二小娘子多大呢?”

平二娘愣了一愣,不知她怎会问到陆萱头上,只是提起陈年旧事,她不免有些感叹。当下喟叹道:“恁会二小娘子才四五岁的光景。也是可怜见的,原本一直是养在姨娘身边,姨娘不在了,老爷又忙着政事也没工夫过问。老夫人一心只在三郎和周小娘子身上,也不管她。恁些老姆、养娘就做贱起她来。后来还是大娘要出阁了,她穿一身寒酸旧衣裳出来,少夫人只想,小孩子家长得快,衣裳用不了一年就小了的。二小娘子恁一、二年的份例都叫老姆昧下了,恁一身衣裳,袖子裤脚都吊着半截。得亏得不是见客,不然咱们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大夫人恁是真动了大怒,把跟二小娘子的老姆、养娘杖毙了四五个,余下的都赶去田庄上,永不得回府。”

端木芬越听越觉着事情不对,疑惑道:“恁些老姆也是糊涂的,凭着怎么苛待,二小娘子终是这府里的小娘子面上总要过得去。怎么好让她穿一身旧衣裳就出来了。”

平二娘叹道:“少夫人是不知道,恁会子满府上下差不多都忘了还有位二小娘子呢。”

“是么。”端木芬随口应道。

曾经连个体面养娘都不如的陆萱,而今——适才在老夫人恁里,听她话里的意思,是要送去郡王府做侧妃。

这一步一步的,到底是老天眷顾?还是她别有用心?

陆萱讨好嫡母恁是不用说的,然而她到傅翕芳身边不过才六七岁的年纪。两年的苦日子倒也能把人逼到恁份上,只是她小小年纪若就精明至此。生母亲弟的死,她就一点疑惑都没有。自己可是随耳一听,就听出了不对来呀。

或都她心里知道,却无可奈何。

她一介庶女,失了嫡母的看重甚么都不是。

端木芬轻叹一声,低垂下眉眼掩去眸中的悲凉,再抬眼又是如水的眸光,“且说现下。照乐嫂子这么说,事情虽是蹊跷。可咱们还真就拿不住一丝的把柄了。”

青禾献计道:“这事不是润娘偷偷地和咱们官人说的么,拉了她往老夫人、夫人、老爷面前去问,不怕她不肯说。”

“住嘴!”端木芬眸光冷冽,怒瞪着青禾,“我若再从你嘴里听到她的名字,你就给我滚回南边去!”

青禾吓得噤声,不敢多说一字。

“不然。”齐氏道:“咱们还是从老乔家下手吧。”

端木芬侧头看去,沉默了半晌,终还是摇头,“乔菊生到底是咱们这边的人,牵扯了起来,到时候咱们反倒说不清了……”端木芬话说极慢,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案沿,忽道:“前几日她不是撵了玉京,咱们不妨从此着手。”

平二娘道:“她能这么撵玉京,怕是有持无恐吧。”

端木芬歪了身子,手往貂皮手笼里缩了一缩,“试试吧,总是贴身侍婢。我倒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噢,对了。她这会是打发到田庄上了,还是……”

齐氏回道:“还在她干娘家里呢。魏老姆这几日天天往大少夫人屋里求情。”

“魏老姆?”端木芬望向齐氏,“她不是老夫人身边的么?怎么又成了玉京的干娘?”

平二娘嗤笑道:“还能为甚么,不过是巴结讨好罢了。”

端木芬沉默了半晌,嘴角忽露出明亮的笑来,问道:“恁个魏老姆是不是管着大库房?”

“正是他家呢。”

端木芬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起来,“正想打瞌睡,老天就送枕头。”

齐氏却蹙眉道:“只是,这些事咱们怕是不好过问。魏家到到底是老夫人跟前的人。这么些年了,谁都不去捅这个马蜂窝。咱们若要出这个头,恐怕把柄拿不住,反倒被受人辖治。还有大夫人恁里,越发疑咱们要夺长房的权了。”

端木芬浅笑淡淡,从青花釉里红三果纹的温盘里提了茶壶,给自己斟满茶水,瞥眼看向齐氏,“谁说我要自己去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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