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妪
黑洞洞的空间里只剩淡淡的呼吸声和头顶泛着青青幽光的异玉。
楚青雪左手握着漪血剑,右手放在身旁从下向上第七块石砖上,这时外面传来滚滚的声响,那是倒数第二道石门被炸的声响,只是隔着几重门传到这里已不甚响了。楚青雪闭上眼睛,深呼吸,右手用力按下去,石砖间相互摩擦的声音随着轻微的震动缓缓传来,当石砖被按到底时,间壁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大响,只觉整个空间都晃动了起来。随后轰隆隆之声不绝,脚底的石砖也越晃越猛。楚青雪双手握紧剑柄,双膝微屈,稳住了身形。突然脚底猛地一下大振,楚青雪连同脚底那块石砖瞬间被顶了起来,楚青雪猛地吸进一口气,又觉手臂一震,剑已触及头顶青玉,头顶猛地涌进水来,只是脚底力道太猛,青玉碎的瞬间,楚青雪已被推进洛河里。
进入洛河,楚青雪倒转剑柄,双手划动,双脚连踩,向上游去。周围只有嗡嗡的闷闷的声响和大大小小绽似烟火的泡沫。楚青雪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泡沫。他只看到自水面透下来的斑斑驳驳的剪剪扑扑的幽光,闪闪烁烁,晃着他的眼睛,像生命般琢磨不定。
楚青雪划动双手,向光的最亮处划去,他看着自己口中吐出的泡沫,摇摇晃晃向上冲去,好像急着去寻找阳光——难道它们不知道么,一旦遇见阳光,它们的生命也将就此消亡。但它们还是向上冲着,就好像人生,就好像梦。
人生岂不就像是梦?当人们做了一场噩梦,醒来的时候他们会想,哦,还好,只是场梦而已;而当他们做了一场春花秋月的梦时,醒来后他们就会想,唉,我怎么醒过来了呢,若是一辈子都待在梦里那该多好!这就是人生,有梦有醒、酸酸甜甜的才是人生,人活着总是比死了的好,就算死了能进入极乐世界,那日日月月岁岁无时无刻都处在快乐里岂不是无聊的要命?我想,经历过苦楚的快乐才是最有价值也是最让人珍惜的快乐。“我已经历过快乐,也经历过苦楚,接下来也许苦多甜少,但人生不正是这么过才有意思么——在痛苦中,为自己寻求最大的快乐,这才是人一生中最该做的事。”
楚青雪望着泡沫,脑袋中不停思索着。忽然,他看见那些泡沫猛地向左冲去,楚青雪没有意识到别的什么,他只是想:“这些泡沫没有再向上,没有去寻找阳光,它们不想灭亡,连泡沫都不会自己想着去死,即使它们本就很脆弱;那我呢……”
楚青雪的思绪还未转完,突然一股大力猛地推来,把楚青雪直向左冲去。楚青雪身体不由自主地翻滚着,双手拼命划动,双脚乱踢,想要稳住身形,怎奈那股力道太大,直把楚青雪冲的五脏六腑都翻滚起来;再加上胸中的气已快耗完,一时间楚青雪脑袋里七荤八素,晕眩不已。楚青雪在水中慌乱地划动手脚,心中却忽然冒出一种奇异的思绪来——是不是老天也觉得我一个人留存在世上太过孤苦,想让我和父母亲人们团聚吗?那倒是好的,但,但也辜负了父母的一番心意了……猛地里脑袋中白光一闪,接着又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若就此死去,也许还追的上父亲罢。
一片漫天的青草地,草儿随着徐风起起伏伏,几株矮果树枝繁叶茂,摇摇摆摆的枝叶与摇摇摆摆的青草相呼应,整个一片清净世界,整个一片清爽世界。阳光明媚不已,照得人心情舒朗,楚青雪大大的伸了个懒腰从草地上坐起身来,正看见一只洁白的宛如羊脂的女子的手,在轻抚着果树上一颗青青的果子,抚摸了一阵便轻轻地将其摘下,送在鼻子边嗅了嗅。那个人离楚青雪并不是很远,可楚青雪不论怎么努力去看却总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楚青雪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很美,美得不像是世间人。
突然,从那颗果树后边转出一个人来,站在那女子身边,深情地望着她。那是一个男人,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这个人的脸楚青雪却看得异常清楚,那正是他的父亲!楚青雪此时方明白为何自己看见那个女子后,心中会有凌乱的情绪——那个女子正是他的母亲啊,是他日日都想冲进她怀抱的母亲啊!
楚青雪猛地站起来,正想向父母走去,他的父母却先向他走来。楚青雪极力想看清他母亲的脸,可是那女子越是走近他,他便越是看不清她的脸。但他想,她的脸上一定挂着这世间最温暖最美丽的笑容。楚青雪正待他们走到他面前时再仔细看,他们却停了下来,那女子把手一扬,将那颗果子投向楚青雪,楚青雪欲伸手接住,怎奈那果子来得太快,不及抬手已砸在额头上,又掉落地上。楚青雪捡起那果子,抬起头来,他的父母都开心地对着他笑,楚青雪也呵呵地笑起来。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好幸福、好快乐。
忽然他的父母转过身去,又回头来对着他招手,楚青雪赶紧向他们跑去,却怎么都拔不起脚来,低头一看,这可爱的青草地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片乌烟瘴气的沼泽,浑水混着污泥裹着他的脚,他越是挣扎越是往下陷。他再抬起头来,却发现父母已骑上高头白马,一边向前行去一边转身向他招手,楚青雪发了疯似地大喊大叫,让他父母不要走;又拼了命地手脚同用想逃离那片沼泽随他父母而去,但无论他如何喊,总是喊不出声音来;无论他如何拼命,他也出不了那片沼泽。楚青雪眼见父母越走越远已只剩下一团亮点,猛地里双腿一蹬,身子一挺,一句“不要离开我!”突然喊了出来。
楚青雪大口喘着气,周围传来声声“不要离开我”的回音,楚青雪愣了愣神,这才发现原来刚刚是做了个梦。再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些水波荡荡漾漾地泛着光,而自己已全身湿透,双脚还落在水里,想来刚刚梦中沼泽没胸的情境是和这些水有关了。楚青雪抬起右手,那把漪血剑还握在手里,映着水纹,闪着光,这剑柄应该是他梦里握着的青果子了。左手抚抚额头,梦里被青果子砸中的地方竟真的有些隐隐生疼,正不知到底是不是还身处梦境时,突然身后传来“嘿嘿”的声响,楚青雪初时一愣,不知所以,陡然一下意识到那是有人在“嘿嘿”冷笑,脑袋里“嗡”的一紧,浑身都竖起了汗毛,猛地里翻过身来,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剑尖指向那声音发源处,浑身颤抖不已。
波光闪动中,只见黑暗处隐隐约约显出一个人影来,看见了这人影,楚青雪又被吓得冷汗直冒。这个影子诡异至极,竟不像是人形——双腿极长极细,弯弯曲曲,便如两根弯弯曲曲的树枝;上身却短的不得了,浑身毛发散乱;更诡异的是这人竟然没有脖子,脑袋直接长在了身体上;满头的乱发里透着两点绿光,如鬼火般闪闪烁烁……这整个影子看来,竟像是两根长树枝上栖着一只肥肥大大、臃肿不堪的猫头鹰。
楚青雪心中狂跳不已,牙齿紧紧咬住,一动不动,直直盯着那个“猫头鹰”。一时间这黑暗里安静到了极点,只剩轻微的水声,而这里越安静楚青雪的心就跳的越快,又僵持了一会,这里竟只剩下了楚青雪的心跳声。突然那影子疯狂颤抖了起来,随着这颤抖而来的是那影子疯狂的笑声,这笑声尖利无比,又沙哑无比,便如生铁在石头上刮擦一般。楚青雪不由自主地丢了剑,双手捂住耳朵,倒退了两步猛地跌坐在地上,但那声音仍无丝毫减小地透过他的手掌,刺入他的耳朵。楚青雪直被震得几欲晕去,那笑声这才停住。只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啊!哪里来的小鬼?被我打了五六掌也不醒,反而吃了我一杖惊醒了过来。你是梦见在吃糖果子而不愿醒来么?哈哈…哈哈…”
楚青雪心想:“原来我梦中被母亲用果子砸中额头,却是你用杖子打我。”本来楚青雪心中害怕,此刻听那人开口说了话,心中反而静下了一些,但仍是十分害怕,深深喘着气,不敢作声。那影子又笑道:“小乖乖别怕,老身虽然快成鬼姥姥了,但现在还不是。”又哈哈笑了一阵,好像十分开心,又道:“你若不想死在这里,就随我来吧。”说罢转身便行。
楚青雪听出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好像她并无恶意。而他当然不想死在这漆黑潮湿的地方,便拾起了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了那个人。
碰头碰脑、坎坎坷坷地走了一段,又弯弯曲曲地拐了几个弯,一路上行,渐渐地有了些光亮,楚青雪这才看出,那影子的两条极长极细的双腿,其实是两根弯弯曲曲的木棍,被那人拄着,代替双腿;而她身上穿的已不能称之为衣服了,只是些破破烂烂、分不出颜色的布条;但她头发奇长,而且甚是顺滑。
突然一转玩间,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是个极大的山洞,有两丈之高,洞顶坑坑洼洼,一个面盆大小的洞直通而上,阳光便从这洞里照将下来,但这洞通到上顶已变成了碗口大小,可以想见,上面地面离此间距离甚是高远。楚青雪环顾四周,这山洞里也有通往别处的山洞;离光源不远的、靠着洞壁的地方,是乱树枝搭建的铺着树叶干草的床铺;光源另一边的山洞壁上用树枝穿插着大大小小数十爿干鱼肉;最奇的是,阳光照下来的地方竟长着一片青草、数朵野花、一颗矮桃树。
那个人转过身来,看楚青雪盯着那几株花花草草看的出神,便道:“这是上面掉落下来的种儿,在这里发芽,又经我悉心照看,方长成如此。”语气甚是欣慰。楚青雪抬头看去,只见面前之人拄着两根长木棍,两条腿软搭搭地被草绳之类的东西绑在木棍上;两只手撑着木棍,手臂极是粗壮,想是长久撑着木棍撑出来的;身上衣服破破烂烂,有的地方竟露出肉来;她的肩膀上面便是脑袋,脖子是一丁点也看不到;头发顺滑地披在两肩,脸上却坑坑洼洼、深深浅浅地皱纹纵横;一双眼却是又大又圆,极具精光,与浑身上下全不搭调,想是长久待在这光线不足的洞中导致的。
楚青雪愣愣地看着她,见她长得丑恶诡怪,一头长发却是极好。那人见楚青雪盯着她的头发看,不禁得意起来,“我这头头发,是不是极有光泽?”不等楚青雪说话,她便爱惜地扶着她的长发道:“这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每天都要清洗它,给它打上鱼油,从不间断。”抚摸了一阵,转过头来,看看楚青雪,又看看他手里的剑,说道:“小鬼,你从哪里来?是如何到得下面洞里的?”
楚青雪见她居于山洞之中,又身有残疾,处处透着怪异,不知她是怎样的人,心中想着不可尽说实话,便道:“我与父亲被仇家追杀,逃至悬崖边却无路可退,但敌人穷追不舍,父亲便把我推下这洛河里,却不知怎么又被冲到了这里。”
那老妪也不多问,点点头,道:“也是你命大不该绝才被冲到了这里。今日我本去那山洞里捉鱼,不想那里却漂着一条‘大鱼’,嘿嘿,我本以为是死尸,白白污了我的‘鱼池’,一探鼻息竟然是条‘活鱼’,这一下倒让我大喜过望,嘿嘿,好得很啊,好得很。”说罢眼神冷森森地看着楚青雪。
楚青雪心中一惊,颤声道:“你…你为何大喜过望?”
那老妪嘿嘿诡笑着,说道:“我这些年尽吃些鱼肉,嘴巴都快吃出蛆来了,你这小娃娃却一身细皮嫩肉,定是好吃的很。你是老天爷赏赐给我的,让你来给我打打牙祭。”说罢两眼放着凶光,舔着嘴唇便向楚青雪走来,嘴一咧,露出一口利牙,白森森地发着光,好像一下便可将楚青雪撕成碎片。
楚青雪脸上陡然变色,边往后退边道:“人怎么可以吃人?婆婆,我到这里正好和你作伴,与你解闷儿,岂不甚好?”心想:“我可不想被这古怪的老婆婆吃了,怎生想个法子逃了才是……看来只有先退回醒来的地方,再从水里游出去了。”上来的时候,楚青雪已经将路径记在心里了,此时计较已定,只等恰当时机便转身就跑,想那老妪双腿残疾,定是追不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