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迷迭香男人
关三头双目圆瞪,半根舌头耷拉在外面。一条细细的血痕划过脖颈,所过之处皮肉外翻,伤口周围已经腐烂变色。脸侧现出几块青色的尸斑,变得臃肿丑陋,像个被捕获的未知生物。
停尸房里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刺鼻味道,其间还夹杂着几丝腐臭。白强抽了抽鼻子,让值班员把尸体推回冷库。
他又叫手下去卫生间看着龙一,如果他已经吐完了第二拨就回局里。
回到市支队接待室,圆脸老警察扶着脸色蜡黄的龙一坐到沙发上,把自己的茶杯递给他。白强拉过椅子跟龙一面对面坐下:“有什么想说的吗?”
龙一麻木地摇摇头,眼前还充斥着关三头长舌怒目的可怖模样。
“先喝点茶缓缓,”圆脸老警察轻轻地踢了白强一脚,对龙一友善地说,“我是咱们市刑侦支队的聂涛,这个案子现在由白队和我负责……”
没等聂涛说完,他就被白强一把推开。后者直接拎起龙一的领子,把他从沙发上拽起来,恶狠狠威胁道:“小龙,你最好听话一点,老实交代问题。否则就不要怪你白叔不顾情面了!”
龙一正处在懵登之中,眼前关三头那条抻在外面的舌头还没有收回去,白强突如其来的变脸令他不知所措:“问题?交代什么问题……”
“哎呀!”白强恨铁不成钢似的把他推回沙发上,“上周四晚上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龙一突然感觉自己的之上有些不够用,“我在事务所啊。”
眼珠子忽地一转,他又急忙否认:“不对!我在去机场的路上!”
“机场?”聂涛来了兴趣,“你去机场干什么?”
“当然是赶飞机啊。打折机票是第二天早上的航班,我怕赶不上,当晚就睡在机场太空舱了。”
白强稍微冷静了一些,但还是拉着脸:“你赶飞机要去哪里?登机牌票根还在吗?”
“肯定在啊,我去的珠海嘛!还有回来的登机牌,要不要看?”龙一搞不懂两个警察到底想知道什么,死的明明是关三头,他们却孜孜不倦打听自己的行踪。
听到他这么说,白强终于松了一口气,脸色也不像方才那么激动。聂涛看起来却丧气不少,似乎刚飞到嘴边的大鱼又跳脱了。
看着两位年纪不小、脾性却冰火分明的刑警,龙一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周四死的?所以,你们……怀疑我?”
白强和聂涛互相对视一眼,沉着脸不说话。
两人的样子被龙一瞧了个一清二楚,登时暴跳如雷:“你们疯了吗?关三头是我哥!我杀他干嘛?!他再不是东西、再被逐出家门,他也是我在这唯一的亲人了!你们警察查案子都不过下脑子的吗?”
聂涛急忙拽住他,生怕这家伙大呼小叫的让外面的同事看到:“小伙子,你先不要激动。我们也是查到你跟他有经济来往,才做了一些推测……”
“推测个屁呀!”龙一气不打一处来,“我给我哥钱,我哥给我钱……这还需要理由吗?”
“那为什么他的保险受益人是你?”白强忽然冷不丁问道。
闻言,龙一也愣住了:“我?”
白强点头表示龙一没有听错:“我们查过关三头的资产,他两年前花巨款买了份意外伤亡险,受益人填了你的名字。他酒吧里的人也证明,案发前半个多月,你去找过他。而你的银行户头,一周前突然出现几十万存款,汇款方是一家国外的信托机构——你能解释一下吗?”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是用单调的音色重复着;就像台老式复读机,笨重,破旧,却不失精密和稳定。从这台复读机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稀松平常,却能要人性命。这个状态的白强也是龙一最为熟悉的:六年前法院开庭审判父亲时,他就是这一副僵硬的表情,坐在证人席上,一字一句地将父亲送入监狱。
现在,同样的表情出现在龙一面前。
“姓白的你什么意思?”按捺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楚,龙一甩开聂涛直冲白强,“你非要给我扣帽子是不是?我们父子碍了你的眼是不是?我爸无期、我哥被杀,你现在也准备把我弄进去是不是!”
他顺手拿过一把椅子,高高举过头顶正对白强,却被聂涛拦腰抱住:“小伙子别做傻事……这火起得也太不讲路数了吧!”
他苦劝半天,龙一才恨恨放下椅子坐回沙发,两眼充血死死瞪着白强。后者也两眼乜斜着龙一,连跷二郎腿的姿势都没有变。
三人正僵持着,一位小警察突然敲门进来。他显然注意到接待室里的紧张气氛,斟酌了片刻才小声汇报说:“白队,保险公司的人来了。”
白强不理他,继续跟龙一瞪眼。
聂涛接过话茬:“你让他们别来添乱了,队里一天破事多的,哪有时间给他们出证明?传达室也是的,怎么什么人都敢放进来?”
小警察为难地指向龙一:“他这次不开证明,他来找……龙律师。”
龙一轻轻挑了下眉毛。
聂涛愕然:“怎么找来的?”
“我哪知道啊……”
白强忽然挥手打断:“让他进来吧。”
小警察低头带上门离开,不一会儿就又敲门进来,屁股后面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高个男人。
“先生们午安!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的工作。”伴随着似有似无的奇怪口音,来人愉快地和接待室里的人打着招呼。
龙一扭头看去,对方个头不小,手里提着价值不菲的公文箱。和云水集团的李森一样,他也在炎热的夏天里穿着薄料西装,和那些走街串巷的保险业务员一般打扮。但做工同样精致的皮鞋证明他绝不是寻常的保险业务员。
更何况,这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面对一屋子的目瞪口呆,老外却轻松如常:“先生们,请放松,今天不是愚人节。”
他从西装内兜取出名片夹,挨个分发给屋子里的三人:“我是德雷特人寿保险公司特殊客户业务部主管,埃瑞克·曼森。关先生的保险核查现在由我负责。”
他的汉语异常流利,排除掉口音的影响,简直比播音员还标准。龙一愣愣地盯着这个自称曼森的外国人,想不通他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同样不解的还有白强和聂涛:这家德雷特保险公司案发后确实来过队里,请调查关三头案件的警官开具死亡报告。但之前几次都是中国人,他们也是第一次见曼森。
蓝灰色的瞳仁扫过已经石化掉的三人,于是曼森摊开手说:“好吧,如果你们要结束动物园参观的话,请告诉我一声。我的时间不多,希望能尽快开始工作。”
“哦哦!”聂涛听出了曼森话里的不满,急忙拉过一张皮椅请曼森坐下,然后又翻箱倒柜地找咖啡。“这个……曼森先生,您喜欢喝哪个牌子的咖啡,我让人立刻去买!”他可不想因为“招待外宾不周”被上面怪罪。
曼森笑着摇摇头:“******是利尿剂,纯净水就可以了——利尿剂,这个词我念得对吗?”
白强嗤笑了一声,既是笑这老外的学究气,也笑聂涛的谄媚:“曼森先生,您在中国工作,就应该知道警务部门是不能随便进的。我希望您能用中文解释清楚,不然我没法让您随便出去。”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在值班室登记了名字,也留下了证件。”曼森微笑着答复他。笑容温暖而不失礼节。
他把公文箱平放到并拢的腿上打开,取出几份纸质文件:“当然,我也不是来这里办事的——我说过我的时间很有限,所以只能临时挤占你们的工作进程。我的公司会在今晚发来道歉信。”
说罢,他继续无视两位警官,径自凑到龙一面前,微汗的颈部传来淡淡的迷迭香味道。
“您就是龙一先生吧?”曼森微笑着向他伸出大手:“按照德雷特人寿和国内保险法规的要求,我需要核实保险受益人的身份——您带ID了吗?”
龙一傻了一般:“什么东西?”
“就是身份证。”
“哦……”龙一翻出钱夹,把身份证递过去。曼森拿着证件正反面仔细看了一遍,似乎在检查它的真伪。他又抬头看了看龙一,直到确定照片上飞扬跋扈的大男孩和眼前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是同一个人后,才把身份证双手递还给他。
“关先生曾在德雷特人寿办理过一份死后生效的超额意外伤亡保险,”曼森坐直上身,对着龙一朗声说道,“按照合同内容,如果关先生不幸被杀害,作为受益人的龙先生可以获得共计1200万元人民币保险赔偿金。同时,由于保险数额巨大,按照德雷特人寿的要求,关先生必须指定一名德雷特法律咨询服务公司的律师代理他的个人保险业务——这个律师也是我。”
龙一木然点着头,曼森的中文说得太绕,他听起来不是很明白。但至少有一点他听懂了:关三头的确如白强所说买了一份保险,而这个叫曼森的外国人就是他的律师。
可关三头怎么会找个老外当律师……
“原先负责关先生的保险合同的是一位郑律师,但他在周一辞职离开了德雷特法律咨询服务公司。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关先生已经遇害,无法联系到他本人。得到警方通告后,公司启动应急程序,指定我负责关先生合同。”说罢,曼森满是歉意地看向龙一。
“我们很遗憾您失去了自己的哥哥,但在确定您和关先生的死亡没有关联前,德雷特人寿不能启动赔付程序——关联,是这个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