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岁月不堪记,名字也休提
三人在一处凉亭中,晒着树荫下和煦的日头,等待宁白丁处理好自己的“脏”事。
百无聊赖的李青牛坐在亭栏上踢着腿,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脸问到,“乐呵师兄,每个人都对你这么客气,你很厉害吗?”
东方乐水微一愣神,竟不知如何作答,短短几十年便修至无上道,不沾因果,不入轮回,当年也曾谈笑登凌霄,游身潜九渊,醉步踏西天,将黄泉灌入天河,踩着南天门砸向西天佛台,不知杀神弑佛几许,英姿勃发,一吐胸中郁然气,成了多少天众佛众心里永恒的阴影。
当以一世身,慑令四方敌!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当时数百万神将佛陀鬼王遮天蔽日,自己被围在中央,举世皆敌!
一人笑傲万古青天,独享百代风流!
厉不厉害?
可当时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到最后还不是妥协了,从头到尾都是被上苍拨弄的人生。
老师,我还你了!
岁月不堪记,名字也休提。
东方乐水拢紧双袖,感觉天有些儿冷,看着师弟轻声摇头道,“不厉害。”
李青牛也不失望,跑过来拍了拍师兄的肩膀以示鼓励,“呐,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
“去夕雾之海中的东山岛炼剑。”
“我们村子里就有很好的铁匠,叫朱打铁。”听到了铁匠,李青牛第一时间想到了铁塔似的朱伯伯,贪嘴胆小的朱铁,想到了那匹马,想到了马蹄下的十里桃花。
君天生轻轻摸着李青牛的头,“青牛,想家了吗?”
“没呢!”李青牛坚决的摇头,沉默了半晌后,抿着嘴低声道,“想。”
君天生不愿徒弟多想,轻声叹了口气道,“师父给你说下东山岛吧。”
想起了小桑村,李青牛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随口敷衍道,“噢,好。”
“那座岛上物产丰富,足以岛上居民自给自足,瑶草奇花四时常有,珍鸟异兽随处可见,又有传闻多年前鬼谷派落户于此,吸引了大批的人慕名而来,岛上越发繁荣,就算说是海上蓬莱也亦无不可,不过在几十年前,风暴来临后,在道门的帮助下,岛上的居民争先离去……”
没等君天生话还没说完,就被瞬间从思念中走出的李青牛无情打断,“什么是鬼谷派?”
君天生笑了笑,自然不会在意,向李青牛解释,“鬼谷一脉一代两人,分习纵横,从下山东西分别的那一刻起,就互为宿敌,两人各自搅起天下大势,历代门人有孙膑、庞涓、商鞅,李斯、毛遂、徐福、邹忌等,可要说最有风采的,还是那一对。”
东方乐水起身,带起一片清风,接着话头说道,“那是风流云转的时代,苏秦的合纵法,张仪的连横术,下山还未成形便聚起风云势,短短数年间,一人身披六国相印,一人御强秦而吞四海,那对师兄弟以七国为棋子,江山作棋盘,翻手覆手间博弈天下,何等风采。”
宁白丁回来了,脸涨的通红,不说话,也不理人,难得的老实。
“白哥,我们要坐船去大海了,夕雾之海。”
宁白丁不知是因为刚才的事不好意思,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身体在微微颤抖,求助的看了君天生一眼,“……”
“坐船上不去的。”是东方乐水帮宁白丁解了围,想了下,换了种李青牛能听懂的说法,“那座岛常人上不去。”
凭空取出一把尺子,一尺长,两寸宽,通体碧绿,方寸大小的尺身上雕刻了不下几百种植物,空气中漂浮有药的清香。
神农尺,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东方乐水抓住李青牛的手,一步迈出,就感觉天旋地转,追星赶月,恍恍惚惚听到耳边有潮声。
巨浪滔天,一条条海上龙卷接天风,鱼虾被卷上天,运气好的被抛如海中,倒霉的就摔在了沙滩上。
海边有一位老人背着竹篓,拄着拐杖,在岸边弯腰捡鱼,等鱼篓满了,就走到海边将鱼重新倒入海中。
老人乐此不疲的做着,捡起一条黑鱼,用手指轻弹了下鱼的脑门,打趣道,“我今天见你两次了,下次小心点,不过倒是挺耐摔的。”
老人看到众人,没说什么,就问他们喝不喝鱼汤,众人帮着老人把鱼扔入海中,从海边离去时,老人把几条摔死的鱼扔进背篓带回去当晚餐。
古朴的小院子中,砂锅里咕噜咕噜煮着清白色的鱼汤,姜丝和葱叶在其中翻滚,雾气中氤氲着诱人的香味,李青牛眼巴巴的看着,擦了擦口水道,“老爷爷,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我前段时间刚送走了我的妻子,就葬在她最喜欢的那棵杏子树下。”
看着门外杏树下的小坟茔,老人想起了妻子生前说过的话。
“自打我嫁给你的那刻起,我就喜欢上了你的一切。”
“你要留下来,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我也爱这座岛,最爱杏子树。”
李青牛知趣的不再多嘴,坐在小板凳上乖乖的看着看着清白的鱼汤煮成好看的乳白色,色泽如牛奶般浓郁。
因为老人口味重的原因,导致鱼汤有些咸,但还是能喝出陆上罕有鲜味。
“好喝。”“美味。”“鲜美。”“很好喝。”
众人如此不断说,夸得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宁白丁看着火光映红了大家的脸庞,不由想起了在大海上的日子,晚上躲在船舱内,大家围着桌子紧挨着,炉子上面温着酒,炉底烤着土豆和地瓜,桌上摆着喷香的胡麻饭,烤至金黄的山羊脯,撕成条状的腌牛肉,吹,弦,拉,弹,好不热闹。
李青牛问起海上的事情时,他宁白丁说的全是美好的事,说了很多,说不完,也说不腻。
但也有些没说,比如说……
船沉了!
除他之外,无一人生还!
噩梦过后,就是地狱,宁白丁在海上抱着一块破碎的甲板,满身满脸都是海水,浸到眼睛里,发涩的疼,浪如山崩,石块般砸在身上,浑身淤青,除此之外还要躲避一些大鱼小鱼的攻击,没有食物,没有罗盘,没有千里眼,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能渴死人的地方,没人会想到大海,想到那一望无际的蔚蓝,可在当时的宁白丁眼中,大海,就是连成片的沙漠,其上烈日炎炎。
海水又咸又涩,因为盐分过多,喝后不仅不能解渴,反而还要夺取人体内的水分,只能熬,一直熬,煎熬,看不到目标,就无法向着一个方向游,所以要不断找寻参照物,比如说南飞的雁,露出海面的礁石,太阳和风是信不过的。
最后像尸体一样泡在水里,连宁白丁自己都闻到了身体上的臭味,从肿胀的眼缝中看到一条白龙分水而来,排场大的不得了。
从回忆中走出,宁白丁端起牛奶般的鱼汤,一口饮尽,低下头张口,却没有声音发出,“白龙救了我,吐出内丹给我吞下,我知道是她,可知道归知道,当时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的我,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
天长地久也不过一生一世,一生,爱一人,一世,负一人。
沉沦一生。
夜尽则天明,晨曦初露,远空呈现如鱼汤的乳白色,东方乐水升起一层青紫色的屏障,带着众人前往岛的中心,岛很大,走了足足有三个时辰。
岛的中心是扭曲的劫源风暴,风暴自平地起,扶摇而上九万里,源头是鲲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潜碧海,泳沧流,蛰伏于勃海之中,跃海化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风九万,振鳞横海,击水三千。
鲲鹏巨大到无法被称为生物,说是天地最大的景观也不为过,之所以没有遮住日月光辉,是因为鲲鹏展翅于青天之上,高于日月星辰。
东方乐水慨然闯入剧烈风暴之中,如同闲庭信步,拈了个剑决,三道金虹便直直插入风暴眼中,右手将七彩顽石握碎,天雷隐隐,怒而发,七十二道粗大紫金色的神雷怒劈而下,如同七十二条巨大的瀑布,摧毁沿途的一切,可在到达屏障上时,便如水过礁石般被轻松化解。
看到此等天地伟力被轻易应对,就算现在有人告诉宁白丁,东方乐水是玉皇大帝,他都不会感到半分惊讶。
七十二道雷劫融入进去,斑斑锈迹剥落,天地异象突现,朵朵青莲灿开,托住露出紫金,黑金,黄金三色的剑身,剑身上神辉耀耀,晃眼迷天遮日月,摇风喷火撼江山。
天尽头有一道光柱与之呼应,相互呼应之间,剑芒通天彻地,让巨兽吃痛不已,打了个呵欠,风暴更盛了。
打个盹就是四十多年,睡醒之后鹏化鲲,羽毛变成鳞片,砸向大海,水击九万丈,身于岛上,如行海中,一阵动静过后,海面上升丈余,惊涛拍岸仍不止歇。
遗憾的是鲲鹏过于庞大,不论众人身处何地,都如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无法看到鲲鹏全貌。
宁白丁突然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还以为这厮中了邪,听了几句调子才发现是歌。
……
枕着波涛
天盖肚皮
离开熟悉的故乡
不带行囊
只带走了思念和回忆
这是儿时的梦啊
如今终于实现
在风大浪大的夜晚
喝醉了梦回故乡
把衣服脱下
看小媳妇缝补
那认真的倔强劲儿
甜蜜了整个船舱
……
一首歌,三段,宁白丁不断唱,从正午,唱到了暮色将倾,泪同歌出,哭的像个孩子。
声音嘶哑难听,还混着哭声,没人听的懂,开始众人还觉得好笑,渐渐表情都正式了起来,因为总有那么一首歌,唱的是自己的故事,歌词里写满了回忆。
不论是悲惨的过去,还是失去的美好,只会留下苦涩与辛酸。
神农尺,天涯咫尺,咫尺天涯,从什么地方出发,并没有区别,但一行人还是走到了来时的地方,老人一路送至海边。
李青牛挥手与老人告别,“老爷爷,这里没风暴了,人们会搬回来的。”
老人脸上挂着失落黯然道,“不会了,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那些想回来的人都已经死了,而我,至少能死在自己的故乡。”
老人今年已是八十九岁高龄。
佛前一炷香,晨昏三叩首,便是老人的一生。
待老人离开后,东方乐水心有所感道,“朝潮如锦缎,晚潮如推墙,伟力如鲲鹏,可以改变浩淼的东海,令天地变色,却无法改变老人的心,老师,你对,我对?”
君天生没说话,眼睛被大海染成了蔚蓝。
老人盘腿坐在坟头前,手里颤颤巍巍端着一碗水,端累了,才洒到坟前,“师父,师弟在长安去世了,生晋太傅,死谥文正,没给您丢脸,只不过从此,天下就没鬼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