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君臣初会
风和日丽,御旗招展。
禁军威武开道,皇帝御辇在前,国师云辇在后,文武百官随行,浩浩荡荡入城。
因御街尚未建成,从清泰门到皇宫沿州府旧街而行,有几段街道宽仅三丈,为策帝驾安全,除城门口外,沿街皆派禁军封锁,不得围观。临安京城的百姓为一睹天子圣颜和国师风采,一早就涌集在城楼口内的大道上,探头观望。
禁军将百姓阻隔在道旁五丈之外,有身手灵活的索性爬上道旁高树,居高临下向前张望。
“来了,来了——”
树丫上有人高叫,寂静等待的人群顿时喧哗起来。
人心激动,纷纷垫脚探头,都想凑前看个仔细,前面的人禁不住后面的人推挤,撞向前去;有几处甚至与禁军推搡起来,鼓噪四起。
殿帅姚仲友正要传令下去增派禁军、维持秩序,却忽然间止住,目光看向前方的国师辇车——辇车帷帘四垂,隐约可见座中人一直目视前方并未回望,却能在他发令瞬间察知他意图并制止,奇妙的是姚仲友并未听到传音、也未收到任何目光示意,但他就是知道车中人发出了指令。
这就是武道极巅的“意会于心”?!
姚仲友感叹暗赞,继续随驾前行,静待那人如何处理。
喧闹声愈响,已有几处禁军渐渐止不住激动的人群前涌。
卫希颜拉开帷帘,起身立到辇车步踏上,人人可见。
她微微一笑,目光扫视开去,清邃悠远的眸子似乎并未着落在任何一处,却让每一个人都觉得那道目光在看向自己。
那一刻,清风拂过,心神顿空……
世间一切,都成了空。
唯有那人的风华,洒然于这天地间。
很多年后,临安府的百姓仍然记得建炎元年五月十五那一日:碧蓝天幕下,一道松风之姿飘然出尘,仿如姑射仙子般缥缈清远,又如昆山神君的威华天成。
不似人间!
所有人都这么想。有人痴有人笑,有人喃喃自语,却不知自个在说甚么……前方的人不由自主伏拜下去,于是一拔接一拔……四周的人群突然都矮了下去。
赵构掀开御辇帷帘,看着道旁突然伏拜下去的百姓,黑压压一片。
他目中光芒闪烁,突然向后一望,透过帷帘锦纱,隐约可见身后那人飘然立于辇上的清绝风姿,孤高出尘。
赵构收回目光,望向前方,眼神却隐隐变得复杂。
万幸,她是女子。
***
行驾入宫后,百官班退。
时值五月中,御花园内牡丹花开得正盛,红白粉紫,重瓣层叠,绮丽绚艳。君臣二人对坐高处凉亭,悠品御茗,言笑晏晏,似是久别重逢后的和乐融融。
侍立于凉亭下的内侍主管康履却隐约从官家的笑声中听出并非畅然开怀,似乎带了两分酬酢。他自幼服侍赵构长大,对这位主子的细微末节都知之甚深,心下不由揣测:官家对国师是否真如明面上那般信任恩宠?耳朵更是竖起了倾听上面的动静。
凉亭内,卫希颜说起黄河之战后被紫君侯救起,带回天涯阁,伤愈被列入门墙。
赵构惊讶道:“难道希颜之前不是天涯阁传人?”
“陛下,家师素未道明身份来历,我被君侯相救后方知吾师为阁中长老,遂回归天涯阁门下。”
她笑了笑,又道:“所谓世间事一饮一啄,自有缘法。当年守卫东京时我曾重伤萧翊的弟子完颜宗弼,萧翊定然是从剑伤看出我的武功源于天涯阁,遂以此约战。黄河那一战我几乎埋骨河底,却由此回归天涯阁得修天道,因祸得福。”
赵构这才释疑,笑叹道:“希颜已是风采卓绝,未知紫君侯又是何等神仙人物?”他对昔年太祖与傲惊神的仇怨并无半分知晓,因此提起天涯阁唯有神往而无猜忌。
原本按太宗遗训,皇帝应在驾崩前交待继位者帝天阁之秘,让下一代立誓追寻长生之法,但赵构是在远离东京的杭州登基,赵佶又忧惧金军入侵江南,草草拟诏传位,哪来心思交待天涯阁之事!其后便陷入半昏半醒状态,至今仍神智不清,这桩秘事便被耽搁隐了下去。
至于藏在东京皇宫帝天阁的记载,早在金军第二次围城时便被卫希颜潜入毁去——赵宋皇室追寻长生之梦,由此湮灭。
两人又谈笑几句后,赵构终于问出盘梗心底已久的疑惑:“希颜,当初因何要扮装入宫?”
卫希颜微笑道:“陛下,我当年行走江湖,以男装面世本是图个方便,后来入京游历结识李夫人,应邀参加樊楼诗宴,巧遇当时的太子,宴罢被请入皇宫为茂德公主诊治难症。本着仁心医人,遂入宫一行,原打算医好公主便离宫,然诊脉时却发现公主长期郁结于心,若不舒解,即便病好也难活过一年。”
“竟有此事?”赵构神色惊怔。
卫希颜叹道:“后蒙公主信任,方知她为将与蔡府联姻悲郁在心——蔡京实属奸佞,公主下嫁其子岂非云莲受污?我敬公主才华品性,遂与之谋,隐瞒女子身份,助她避此婚事。”
赵构心道:胡闹!嘴唇一动便想责斥,但目光触及对座女子清静高远之姿,斥责之声便咽了下去。
卫希颜继续道:“当年道君痴迷长生之道,长期滥服丹药,圣体早已败坏,我以清心丹去其浊气,虽无长生效用,然可助肌体康复,回复精气,由此得道君恩信,方得与蔡氏三兄弟一争。”
她忽然笑道:“公主这驸马可不好当呐!陛下可知,当年蔡攸、蔡绦兄弟为除去我这威胁,曾数度买凶杀人!”
赵构又惊又怒,扬眉道:“这两兄弟竟狂悖如此!”
卫希颜悠悠道:“后来,梁师成意图拉拢我,被我拒绝,便与童贯一唱一合,怂恿道君指婚给蔡鞗,幸亏蔡氏兄弟窝里斗,方使指婚被废。陛下,茂德若当初下嫁蔡鞗,今日必定已被献入虏营受辱!”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突然转冷。
赵构想起《西湖时报》上记述的宋俘之苦,尤其女子境况更为凄惨,他心底一震,想起自已的母亲韦贤妃也在被掳的后妃里,心中顿时郁结愤闷,对卫希颜欺君尚茂德的不快也由此消去。
“陛下,我与茂德原本计议大婚后一两年便和离,孰料金军入侵,东京危急,为保家国安全,只得隐瞒身份全力赴战。”
赵构想起她昔年战场英姿,奇计袭敌,不由讶异道:“希颜怎懂兵法?”
卫希颜目光深邃,“陛下,武道与兵道相通,致胜无不凭‘勇’——临战不惧,方有机会克敌,若临战先怯,必是败局。宋军败,即败在士气,败在自上而下的恐惧怯战——譬如梁方成,譬如姚古,主帅先怯战而逃,下面的军心士气便如洪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她淡淡道:“若是将不畏战、兵不畏死,金军又何得猖狂?!”
赵构听得连连点头,“好!好一个将不畏战、兵不畏死!”
他一拍石桌,英眉飞扬,“希颜可为吾铸此勇武之师否?”
卫希颜拱手,“当为陛下效命!只不过……”
赵构心中一梗,“希颜还有难处?”
卫希颜容色淡然,“陛下,我天涯阁传人所求为天道,此番重入中原因阁主道我尘缘未了,必得入世修行。待他日尘缘了却,当回归天涯修道,不再羁于尘世俗事。”
赵构惊讶皱眉,“希颜尘缘了却是何时?”
“陛下放心,江山大定后,我方会离去。”
赵构神情一松,不由道:“如此甚好!”心底因卫希颜的威望而生出的几分顾虑不快随之散去,心喜下不由放声大笑。
卫希颜微笑悠然,容色间看不出半分心底所想。
康履听到官家此番笑声是真欢畅,心头暗奇,却听不清亭上交谈内容,好奇下足尖提起欲踏前几步近听,便觉一道冷光突从头顶直贯入心腑,浑身透凉。他心中一寒,方省起头顶上方坐的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宗师人物,再不敢放肆,退了几步规规矩矩垂眉恭立。
未时三刻,卫希颜方飘然离去。
赵构起驾福宁宫,用罢午膳,又召入宰相、礼部和太常寺商定国师册封礼的吉日,最终议定在当月二十五日。
***
凤凰山庄,旭日正当晴好。
卫希颜伤愈平安返回,亲人相见,自有一番欢喜,叙情殷殷。
众人离开时,卫希颜又留下希汶,蹙眉道:“汶儿,赵构想见你,你可要见他?”
希汶美眸一转,看了眼一边静坐不语、优雅品茗的名可秀,回眸笑道:“姊姊可愿我见他?”
卫希颜略略皱眉,她并不愿妹妹与赵构多有接触,便道:“赵构此人,我不喜欢!”
希汶又看了眼名可秀,忽然掩唇一笑,心想姊姊不喜九哥到底是因他本身不讨喜,还是因了对嫂嫂那份心思而招姊姊厌嫌?她强忍笑意道:“姊姊不喜欢,我不见便是。”
她在皇宫十九年,诸兄妹中,唯与赵桓、柔福交好,和赵构只是相对熟稔,并无特别亲厚。从京城假死避出隐居凤凰山庄之后,她早将那重皇家身份彻底抛却,身为云家人,又岂愿与赵宋皇室再有什么牵连,对赵构自是避之唯恐不及。
卫希颜清眉舒展开,瞥她一眼,忽然笑道:“汶儿也学得嘴滑了,明明是自个儿图清静不想见,还推到我头上来。”
希汶眨眼低笑。
“既然汶儿决意不见,那便写封信回了赵构,省得他老念着不放。”
“嗯!我这便去写,书好后由云馨送过来。姊姊,汶儿先走了,不打扰你和嫂嫂的小别重逢哦!”她嫣然一笑,华美翩影轻盈离去。
卫希颜抚了抚额头,“希汶被师师带坏了!”
名可秀波眸流转,“能有你坏么!”
卫希颜扑哧一笑,忽然闪身过去抱起她,“我们回屋去坏。”
名可秀脸一红,白玉瓷盏被凌空稳稳掷回厅内几上,两道秀长纤影消失在柔声昵笑中。
***
五月十五,距离国师册封礼尚有十日,卫希颜虽未正式拜封国师,但枢密使之职已任。翌日入宫再见赵构后,便入枢府视事。
枢密院位于政事堂西北,两府相距约半里。整座枢府明瓦檐角,朱红墙色,前后三进院门皆各立两名持戈禁军护卫,威武肃穆。
卫希颜的国师官服尚未制好,着了袭玄黑织纹的深衣,出尘的气度里又带有一股庄严的气势,目光扫视下,让相阁内以签知院事李邴为首的一干职属都不由直身端坐,不敢造次。
“诸位放松,勿需这般紧张。”
卫希颜笑语寒暄几句,阁内气氛渐松。在李邴介绍下,认识枢府众属官。
枢密院自枢密使之下,设同知枢密院事(副使)一人、签知院事(或同签知院事)三人,和枢使共同组成枢府决策机构。因枢密副使种瑜领兵在外,新授同签知院事的吴阶、韩世忠驻防淮西,因此枢府在座的决策核心唯有卫希颜、李邴二人,其余十数众为都承旨和各房承旨。
“诸位,从今后,吾将与汝等共事。”卫希颜眉梢眼角含威不露,深邃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颜面,目光所及之处,众人无不凛然垂眉,恭听聆训。
她有意立威,声音不高,却带了一股锋锐之气,道:“枢密院执掌一**机,兵事之成败,尽决于枢府。枢府风骨,当为万军之所向,枢府职官,当为众军之表率。汝等虽为文臣,然真君子者当威武而不屈,尽显士之骨气!若有心存畏怯者,三日内自行请去。否则他日若有怯战畏言之论,无论文武,一律以军法严惩!”
众人心中一凛,以军法严处,当是避过“刑不及士大夫”的祖制——文臣也有斩首之危!
堂下诸人正各有所思之际,卫希颜摘下笔架上一管紫毫,醮墨在宣纸上书了一个“殺”字,笔法威严,力透纸背,杀气直欲喷薄而出。
她语音掷地有声:“将此字拓于影壁,正立大门,枢府诸官,入门皆视!”
“诺!”众人心中又是一震,不由齐齐起身,沉声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