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护送
“这么说,你见到公主本人了?”我闻讯不免吃惊,见他笃定点头,我立刻萌生了追问的念头,“她怎么样?看了我的信之后是何反应?对了,你有没有在宫里见到北梁的……”我戛然而止,只缘我突然想起良梓栖如今那尴尬的身份处境,不适合被我擅自提及乃至多加关心。
飞檐被我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有些愣怔,但他很快回过神来,逐一作答:“回姑娘,在下确实见到了公主本人,公主看起来一切安好,读了姑娘的信后,还表现得十分愉悦,似乎是相当盼望能与姑娘一见。”
如此说来,是我多虑了?也对,她要是将我视作仇敌,应该也不会轻易放走为我送信的飞檐。
“好……谢谢你替我跑了这一趟。”如此思忖着,我总算放下心来,笑着对飞檐点了点头,略表谢意。
“姑娘……”飞檐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同我客气或是向我行礼,而是面露迟疑地唤了一声,“恕飞檐冒昧,三日后的会面,可否让飞檐陪同?”
话音刚落,我便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好在我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笑曰:“既然公主只约了我一个人,我觉得我还是不要随意带人去比较好……”
“……”他闻言垂眸不语,似是陷入了沉思。
见他微微皱起眉头,我又忽觉有些抱歉,只得退一步提议道:“我知道你是出于一片好心,其实我也不愿让你为难……这样吧,你和昨晚那位姑娘就在远些的地方守着,万一真要发生了什么,你们赶过来便是。”
“是。”话音未落,飞檐倏地抬起头来抱了抱拳,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在下告退。”
我颔首致意,送走了尽忠职守的男子,接着在等待中度过了三轮昼夜。
是日,天高云淡,凉风夹杂着少许落叶的味道拂面而过,叫人顿觉神清气爽。我如约来到城北的灵归湖畔,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我环顾四周,仔细思量了一番,这才忆起去年初来乍到之时,甫芹寻正是在此地恳求我护送她去往北梁。
她倒挺会挑地方的。
正这么想着,身后冷不防传来了女子的呼唤:“云玦。”
我回眸一看,果真是她来了。
我转身迎上前去,面对面站定之后,却忽然不知该如何起头——分明藏着千言万语,可当真见到了,我却朴名其妙地道不出只言片语。
“别来无恙。”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还是甫芹寻先行开了口——她淡淡地对我笑着,倒没有三天前飞檐所描述的那种喜悦,“我本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原本也是如此认为的。”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却见她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绕过我。
“还记得这片湖吗?”甫芹寻背对着我,凝望着湖水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记得。”我转回身子,面朝她缓步靠了过去,与她并肩而立,“当初你我一同逃出宫来,你在这里拼了命地说服我与你一同北上。”回忆起昔日的情景,我忽然觉得它们就仿佛才发生在昨夜,那般清晰可见。
“呵……”女子兀自瞅着湖面,似是轻笑一声,“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话音落下,我不禁疑惑地打量起女子的侧脸——此言何意?是觉得当时太过冲动,还是……
“你有否想过,我为何名为‘芹寻’?”正在我心里犯起嘀咕的时候,女子又自顾自地抛出了新的话题。
“……”我仍旧不解其意,定定地瞅着她。
“芹寻,寻芹……她给我取的名字里,都暗含着寻找你的意思。”女子幽幽地说着,侧首注目于我,那怪异的眼神叫我忽觉心头一紧,“可没想到最后找到你的人,却不是她。”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胸中似有什么猜测正欲破茧而出。
“呵,你真是无时不刻不在装模作样。”她似笑非笑地斜视着我,口中道出的一句话终是打破了现场和谐的假象,“朴非你还想告诉我,你至今仍未知晓自己是何身份?”
隐约的揣测突然得以证实,我一时有些缓不过劲来,只有五个字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很意外吗?”她扬唇笑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不答反问。
“那日寿宴之后,梁尊帝给了我一本祖传的舞谱……呵,唯有北梁皇室之女方能演绎的‘轻罗舞’,即便没有前人亲自示范,光靠舞谱也一定能够掌握……可我竟怎么也学不会……”甫芹寻冷不丁凄然一笑,视线挪向了远方,“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从来不在我面前跳那皇族秘传的‘轻罗舞’。”
一本舞谱,意外捅破了甫芹寻的身世之谜——而她,已经不再将那个养育了她十七年的女子称作“母后”。
“你知道什么是天榻了一样的感觉吗?”猝不及防间,她扭头怒目而视,“我的人生,我的整个人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瞪着我,几乎是毫无预兆地激动起来,“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你先听我……”
不对!从刚才开始就不对劲!
“你怎会知道是我?!”
“怎么?觉得自己失算了?也对,你自以为是步步为营,又岂会料到自己同冯如的对话会被我宫里的人无意间听了去?”
我和冯姑姑的谈话?哪一次?我跟她一共也就没说过几次话……难不成是那一天,冯姑姑硬是跪下……谢我在娴妃面前帮了她的那一天?!可怎么偏就这么巧,被甫芹寻的人给撞见了?
“朴云玦,不,甫云玦……”甫芹寻噙着三分笑意直视着我的眼眸,“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我竟浑然不觉,真是不得不佩服你的心机……”
“我从未算计过你,至于我们的身世,我也是大约四五个月前才得知的!”我不由自主地敛起眉毛,只觉几个月前那令人厌恶的针锋相对又卷土重来了。
“事到如今,我还能相信你吗?”她扬了扬唇角,勾勒出的却是讽刺的弧度。
“我们能不这样说话吗?”无力感油然而生,我仍旧双眉紧锁,忍不住将多月前就萌生的想法化作语言。
“你能别再装腔作势吗?”她皮笑肉不笑,眸中已生生泛出泪光,“云玦,我不是没有试着信过你,可是我的信任、我的感激,换来的是什么?我竟然还天真地想要向你忏悔!我真的是太傻了……为什么冯如替你死后我会心软收手?为什么我没有在你羽翼丰满之前就一鼓作气杀了你?!”
“你说什么?!”对方话音未落,我业已无法平静,“我们的事跟冯姑姑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她横插一扛,我早就已经除掉了你!”女子狠声说着,一瞬间叫我目瞪口呆。
除掉?她用的是……“除掉”?这么说……
“那避孕药的事,不是因为你被皇上发现才赖到我的头上,而是你早就计划好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双眼已在不知不觉中瞪得滚圆,“要置我于死地?”
“对。”她笑着抬高了下巴,毫不避讳地承认,嗓音冷不防变得低沉、幽深,“就像现在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我尚未思考出女子意欲何为,她已突然伸出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与此同时,她又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着我猛地一挥手——霎时间,一片白色的粉末眯了我的眼,也叫我呛得直咳嗽。
“你做什么!?”理所当然地以为对方是想趁我无法睁眼视物之际对我痛下毒手,我慌忙向后退去,以便同她拉开距离。岂料才退了没几步,我竟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我惊慌失措地试图起身逃离,却忽觉脑袋一沉。
“别挣扎了,自你吸入这‘一叶障目’之毒,一切便已成定局。”她冰冷的话语在上方响起,如当头一棒,让我登时汗毛倒竖,“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不会令你死得太过痛苦。”
“甫芹寻!你疯了!把解药给我!”火烧眉毛之际,我再也顾不得其他,仰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怒吼,我意图看清她的脸,却发现眼前已是一片晦暗不清。
“解药?”她反唇相讥,似是笑了,“‘一叶障目’乃天下奇毒,至今无人能解。”
一叶障目?一叶障目!
回过神来的我猛然想起了彼时穆清弦的一番话——这天下共有两大奇毒,一者名为“一叶障目”,一者名为“一树繁花”。
“你……你这个疯子!”顿悟自己已身中又一剧毒,我又恐又惊又怒,几乎要气得浑身发抖,“甫芹寻,你有没有心?!我一再帮你,你今天居然要杀我?!我……”我还想质问些什么,一阵眩晕却突然袭来,眼前的景象也越发昏暗模糊了。
“是不是觉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宛如压根就没有听见我的斥责似的,兀自进行着自己的话题,甚至连语气里都带上了些许雀跃,“没关系,用不了多久,你的眼前便会重现光明,你会看到你最想看到的画面,然后在满足和幸福中死去。”
“你……”我气急攻心,神志不清中倏地吐出一口血来。
“你放心,我会亲笔修书一封,告诉良无争你的死讯……”
疯了!这个女人真的疯了!
“我要让他也尝一尝,失去至爱的痛……”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云玦,再见了。”
不……我不要死在这里!不要!飞檐……飞……
意识疾速从体内抽离,视野暗到极致之时,竟果真如女子所言,猝然亮起。
我觉得身子仿佛在一瞬间轻快起来,好像先前的痛苦都在须臾间化为乌有。
至此,我再也听不见甫芹寻的声音,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万籁俱寂,万象俱灭。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死亡之后会是如何——也许会像有些人说的那样,那重达二十一克的灵魂会抽离身体,俯瞰尘世,飘飘欲仙;也许会如另一些人所言,人死如灯灭,徒留一股青烟,却又旋即消散不见。
意识模糊间,我只觉自己如同一个人生的旅行者,以旁观者的身份回顾了自记事以来的零星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