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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笺前莫赋断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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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色湘帘“哗啦”打了一道铮然。八爷把玩着碧玉扳指的手僵了一下。侧目便见十四风风火火的闯了进來。

十四的步子很急。簇簇的韵调带起了紧密的穿堂风声。一张面目苍白泛青。竟偏着些枯槁意味。

如此情态的十四弟。八阿哥还是头遭看见;心念着他该是与自己一样。其间心情。寥寥怅怅毫无二致吧。

不想十四又行几步。急着语气切切开口时。问的却是:“八哥。怎么沒在你身边看见小婵。”

心念一滞。十四的反应似乎出乎了八爷心里的意料、又似乎并沒有出乎意料。只是他对于老四登基一事这般不闻不问。开口便是这么句话。委实叫人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似乎方才皇父灵前扶棺而哭、将了新帝一军的。同眼前的十四爷并不是一个人。

“八哥。”八爷尚且沒顾上答话一二。这边十四又是一句急匆匆的接口。“廉亲王府的管家跟我说。小婵在我出征后便回了蘅苑客栈。可蘅苑客栈三个月前便倒闭关门。当家掌柜的也不知所踪。更别提小婵。”疏疏朗朗的萧风灌溉在他开阔的衣袍间。渲染出纠葛眉宇之间的成熟风雅。然而沉稳气度已被心下这股急切搅扰的乱糟糟了。“八哥。你知不知道小婵到底在哪里。”他眉宇压低。口气是极恳挚无奈的。甚至带着几丝瑟瑟颤抖。他沒有办法了。一点儿办法都沒有了;八哥是他唯一剩下的最后一丝希望。极稀薄、极脆弱的希望……

木格子窗忽而一下发起了瑟瑟的响。那是风的频调带起來的。同样带起來的。还有无边的寂寞。

沉默须臾。八爷缓缓握了一下拳心。身子沒动:“云婵小丫头死了。”

死……了。

太过直白的字眼。甚至沒用“走了”、“不在了”、“永远离开了”这些可以委婉一些的词话。直震的十四心口一抖。一时脑里心里竟只剩下成阵成阵的放空虚白。

八爷却转过了目光。把视线直直的迎向十四。语气自是低沉的。可眉宇间染着的那怀情态分明只是淡淡的样子:“就在你出征西北时……你走后的两个月。云婵去的。”他顿了一下。

似乎整个世界都已跟着死去。沉沉昏昏、闷闷仄仄。再也无了任何声息。

八爷沉沉的目光定格在十四的眼角眉梢间。满满溢溢不止是鼓励、不止是伤心。还有无奈……他沒有开口劝说一字、也沒有安慰一字。不是不想。是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说这话、该怎样措这词。当现实直白的摆在那里。无论残酷亦或锥心绞痛。你都得去面对它;那么其余那些喋喋不休的言辞。任何字句。都显得那么苍白孱孱、脆弱无力。

是不是当痛到再也不能加深半分的时候。反倒不觉得那么难以忍耐了。沉默。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只有须臾。十四从目光到神情、再到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若不是先前已经承受过了突然被告知皇父已去的事情。此时此刻只怕他整个人尚且未及再言一二、便已经直接昙然倒在地上:“小婵埋在了哪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冷静。十四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淡淡微微的唯一一句话。竟是再也说不出其它來。

十四弟的反应在八爷看來。反倒是正常的。大痛喊不出、大悲却无泪。他明白十四此时已经濒临崩溃。从十四虚白的面目、瑟瑟打着轻颤的嘴唇都可以看出。那是纵使冷静沉着也掩盖不住心里天崩地裂的伤。

八爷略想一下。垂目扯了个谎:“听蘅苑的掌柜说。云婵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舅。便跟着回了自己的老家。当时已经病的不行。回去之后就……也沒人知道她的家乡是哪里的。”他记得云婵曾说过这些。对。就是云婵早年离开八贝勒府时撒的那个谎。如此。八爷便顺着把那谎继续坐实、讲圆。听來自然可信些。“是痨疾。”又补充道。

四季娑婆、一世朦胧。凡尘烟火几多作弄。这边八爷话音才落。十四忽而仰头对天、一阵哈哈大笑。

他的面色愈发脆弱如金纸。离合神光与颤抖唇角因着笑意太恣意而变得萎靡凄美。

回首向來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无喜无悲、醉醒不知、烟水两忘……纵览他们之间缘分。竟一直都是一场捉迷藏般的追逐游戏。他在。她离开;她回來。他又离开;时今他回來了、且注定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但她却走了……聚聚散散、浮浮沉沉。缘分如那一瞥的惊鸿平沙雁。无语唤真真。

肆意的狂笑渲染着弥深的悲凉。分明有泪水落下來。一颗心似乎都被浸湿、都在滴血。十四那般且笑且叹。他笑着喃喃。只道着自上次一别。我们才分开不过半年。半年而已。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跟我走。你到底有什么顾虑。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过客。可每个人也是每个人的执念。他对于她來说。不过是漫漫生命里一个不知是否太匆匆的过客;可她对于他。却是生命里全部的、永恒的定格。那么亮那么亮。那么明媚。那么美丽。那么、隽永。

她用她的生命为这段无果之爱画上了句号。把万千浮尘变作前身旧梦。看似终了;而他则要用往后绵长生命來独自铭记、独自追忆、独自凭吊……活着的人。永远都是最痛苦的那一个。但只要有他在。尘世便不会忘了曾有过一个她。

不想死去。因为阴司之路太渺渺。我怕不由我的掌控。我怕我会不再记得你。我舍不得忘了你。爱还在么。还在的。会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的……只有活着才能爱。但死亡会让爱永恒。会让任何东西永远的、永恒。

袅袅乌沉香涣散了满室。淡淡微微的气息飘摇了自在的清梦。仿佛那时她还在……

青烟香榭里。八爷皱眉摇了摇头。起身向十四走去几步。从袖管里取出了云婵留下的那封书信:“这是小婵留给你的。”他的语气里情态难测深浅。落寞哀伤之意却是显著。

十四早已步入癫狂。整个人都昏昏然不识一切。可听了八哥这句话。一个骤然。抽离开去的神态似是重新回笼般的。他抬手接过。急急又小心的展开來看。因为分明心急。却又怕将纸张弄皱。故而手上的动作便打了碎碎的颤抖。

信笺在指尖展开。一行行精致秀气的小字浮现在视野里:

以物物物。则物可物;

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

一念缘起。忧怖皆生;

一念心灭。万事大好。

何处相逢。何处无物;

何处不逢。何处有物。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是心是佛。是心作佛;

万法唯心。无心成佛。

无牵无挂;无智无得;

无色无相;无嗔无狂。

祸往福來。触目皆空。

花开花谢。梵音转;

人來人往。泪千行……

來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蒙眬又是谁。

悲欢离合多劳虑。何日清闲谁得知。

不如不來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这封信不长。可写的极其用心。禅意珠玑。其后引的是当初顺治爷吟诵的佛语。字里行间淡然洒脱。所求所诉无非是言一个“空”字。让他忘了她。

在十四看來。却字字滴血。

他依旧是笑着的。却不再是肆意萎顿的潦潦笑意。而是流着泪苦笑。

小婵啊小婵。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沒有解释、沒有理由、沒有宽慰、沒有许诺……你知道我一直期待着的是什么。然而你即便是生命里的最后一刻。都那么吝啬的不肯给我哪怕一句答复。即便留给我的最后这一封信。也是这般清淡寡味的调子。你当真便这么就此万般皆放、把一切全部看开。可你却留得个中禅意來让我独自参悟。你是想通过这封信表达什么、劝阻我什么。

好。我告诉你。即便你已不会听到不会看到我也依然要告诉你:因为你。我不愿“不來”;也因为你。我渴求“不去”。倘使不曾遇见你。我又怎知失去你才是人之一生中最大的疼痛。若沒有你。大千世界再沒什么可以让我有喜有悲。即便一日又一日循环不息的苦心志、劳筋骨、空乏身、饿体肤、惶惶然怯怯然的过活……我也不悔。我也不要得那个清闲。我也甘之如饴。

何为足。何为足……唯识卿才喜、唯爱卿才足。

很多往事织就成了空布袋。凝固在历史断层流光其里的只剩下悠悠风声。过去了的事物终究再也找不回來。那么遗余下的遗憾和不解。便也成了永远的遗憾、和永远的谜团。

小婵。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要的不多。权势、江山全部都是无足轻重的附属品。争时要争一把。争的时候努力去争。得到了固然好。纵然最终换來一个失败也毫无所谓。从头到尾、归根结底。我只在乎我在乎的那个人。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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