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嘉小说
会员书架
首页 > >清·九华章 > 第九十一章 断肠文字共荒坟

第九十一章 断肠文字共荒坟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已是夜半时分,孤凄凄的虚白月色洗刷了一身客尘,铮然凉意怎么都难以消泯而去,便在这样独绝的永夜无边里肆意乖张,

八爷进门的时候,十四爷正在吟诗,

他喝的酩酊大醉,整个人道不尽说不出的萎顿虚脱,看在眼里,八爷不觉微皱眉头,这样的感观不得不又让他觉得眼前的十四弟,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孱弱病态,

许是烂醉久矣,十四竟不觉有人进來,他脚下的步子迈的颠三倒四,醉眼朦胧中,吟吟叨叨的含糊不清,

他吟:“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他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

他吟:“旧游时节如梦里,寸寸韶华,寸寸销魂地;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唯有情难死……”

每吟一句便仰脖灌一口酒,发丝凌凌乱乱的散在前额、双肩,衣襟已被酒水浸湿了大片,沥沥拉拉淌着熏熏酒气,

月华如洗,一些着了寒露的蝇虫拖着冗长的嗓音喋喋不休,似要撕裂这样绵长无边的一匹夜的锦帛,徐徐夜风打窗入室,带起一连串黯淡烛影倾身摇曳,整个世界渲染的有若一座银子铸就的荒坟,

其旁身侧,那引着八爷进來的小厮不由黯然低首,绵绵不绝的一声叹息便跟着落了出來,他于八爷道着,十四爷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

若许心痛聚在心口,起初只是细碎绵延的,越是往后便越觉浓郁到闷胸堵气散化不开,八爷竭力平复了一下心潮,面上死水般苍白紧绷,他不发一言,抬手退了小厮,稳步上前一把抢过了十四手里的酒坛子,不加停滞,抡起臂膀冲着地表狠狠砸碎,

残片四溅,寂寂凭空里骤响起的清脆泠淙震了耳廓,烂醉中的十四爷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迎着迭起的音声猛然掉首:“狗奴才,胆子越來越……”分明暴戾的怒骂口气,却在往后变得渐次低小,入眼八爷的同时,十四直直愣住:“八哥,”静默良久,下意识的一声微唤颤颤,

八爷冷冷:“清醒了沒有,”一张面目因着月华清冷冷的浸染而起了淡漠之态,素净挺拔的身影汇聚满屋满室烛影并着夜的暗光,似将全天下所有的自持、所有的冷静理智尽匡其中,但越是这样,看在眼里越是觉得心疼如斯,

又是经久无声,

静静然、寂寂然,死水一般就要将其间生灵溺死、压死,

突忽一下,十四倾身向前,整个人伏在了八哥的肩膀上,他就这样抱着八哥,只是哭,呜呜咽咽不加分毫掩饰的把心下里所有委屈难歇、所有忿忿难平、所有不解所有诘问尽数化作了淋漓宣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十四弟心里的苦闷憋屈,八爷怎会不懂,一切一切,他亦是感同身受,他紧紧搂住痛哭失声的弟弟,紧紧的,紧紧搂住,什么也沒有说,

眼下的十四爷就像一个刚刚脱离母体的孱弱婴儿,卸去了所有的伪装与浮虚,一点一点全都流露着最最本质的无邪情态,他看起來是那样憔悴、那样脆弱,若了一盏雕镂精细的水晶烛台,似乎只要稍加于力,便能让他破碎成千瓣万瓣,且又那般猝不及防,或者说实在太累、根本再也沒有了一星半点防备的气力……

十四哭着哭着便伏在八哥肩膀上面睡去,阖起的星目还挂着一丝未被风干的泪痕,细微的呼吸却终是一点一点平稳下來,

八爷缓缓闭合了一下双目、又慢慢睁开,绵绵叹了口气,半抱半扶着自己的十四弟,将他安置在里间的软榻上面,打理好诸多琐碎处后,八爷喊了小厮进來,命他去准备醒酒汤给十四爷灌下,

纵是繁华潇洒倾一世、系一身又能怎般,富贵荣华眼前花,傲什么,兜兜转转、造化做弄,还不是被那“宿命”二字拖着、走着,便到了时今这样的境地……问天天不语、问地地长眠,苍茫大世界何能得着醍醐大智慧、就此超然于物再不被什么所困所扰,

音已绝,稿无存,断肠文字共荒坟,虚凉世态情何在,红烛白帏映月魂,

次日十四爷醒來的时候,温温的太阳已经上了三竿,

他喟然长吁口气,只觉自己周身上下皆是酥麻涩痛,俨然筋骨错位般的,半天都瘫在榻上缓不过劲儿來,若不是无意间一侧目,正巧看到八哥便在榻旁默默守着,十四爷这一觉怕是便会就此睡到天黑去,

八爷一张面目不见懒散,但眼角眉梢那一层淡淡的倦意遮掩不了他的疲惫,他依旧着了昨晚赶來时的那身便装骑服,除却几丝乱发打在侧颊外,容颜还是规整的,如此,不难看出八爷该是坐在榻边守了十四爷一整夜,

昨晚醉酒之后的行事举止、连同思绪都是混沌不堪的;不过忆起发生的大体事情,十四记得,他展眉起身,披了外袍便唤人去准备酒菜,只笑言着今儿高兴,要给八哥接风、跟八哥好好叙一叙旧,只是这笑看在眼里,怎么都含着莫可奈何的哀伤,

八爷忙把十四按住:“酒便免了吧,”他沉声,

十四想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说,只对着那立在一旁等候的小厮仰首命去,算默认下來,

晌午光景,阳光却稀薄的很,两兄弟择了个靠着窗根的位子落座下來,满桌饭菜因着地处遵义、不比帝都的缘故,是简简单单的样子,但好歹有鸡有鱼还算丰盛,

“八哥,近來可好么,”因怕酒水误事,十四便听了八爷的话沒有上酒,只将身前茶水满了一盏,才问了便又自嘲一笑,将盏中茶汤一仰脖自顾自饮尽,“我问了等于白问,怎么会好呢,”他依旧笑得寡味,

八爷不语,侧首微顿了一顿:“十四弟,你后院里的那两座木塔,是怎么回事儿,”

“呵……”十四微声一叹,前一刻尚且勾勒着几丝落拓不羁的眼睛忽地黯淡,他低首又是一笑,苍白不堪的面色配着这笑意何其哀苦、何其折磨……他浅言慢道,向八哥讲明了其间诸多明灭原委,说话时双眼不觉又发了红,他轻吟:“是为了祭奠小婵……”

过过往往的穿堂微风似也在这一刻里,温柔了一下,

自打十四爷领了圣命赶赴遵化看守皇陵后,实质已是过着半幽禁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是凄苦无边的,他看不到尽头、也沒有办法回到最初……岁月的流光侵蚀了他的身体、他的全部的所有的坚强毅志,却还依旧得苟延残喘般的活着,坚强的活着,因为在他身后,是他的福晋、他的子女,他这里只要稍有动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为着肩膀上那重重的“责任”二字,连求死都不能够啊……

渐渐的,当最后那一点点游丝般的不甘和怨忿也都化作了几不可闻的无奈,他的心下脑中便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便是他的小婵,他此生此世最最遗憾和最最无可奈何的、几近全部的哀苦心事,

他在自己院落其后的僻静之处,私自造了两座木塔,其中一座给云婵建了衣冠冢,并把他当年一笔一划雕出的那座檀木像、雕着云婵面貌体态的檀木像放进了塔里;那是他毕生最为得意的一件作品、也是言及起來最为自豪的一桩事情,另一座,他留给了日后的自己,

她曾答应过,她到底是答应了他的,她答应他要跟他在一起,

自那之后,他的心里便存了一世的执念,即便日后因着种种再也不能知原委的可惜,他们沒有走到一起;但她已经答应他了,既然答应了,那便生不同衾死同穴,

到了那边的世界,他还会跟她再聚首的,一定会的,聚首之后,便不再分开了,说什么都不分开了,

他还要带她上街,还要给她买桂花糕、糖葫芦、牛乳糖……

不够,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他要给她画眉、给她调琴;而她会为他缝衣、为他拭汗、为他轻拢慢捻的抚平衣襟上下每一道细微褶皱……

曾诺了,便不忘,

若眼下这小壶里盛着的液体不是清茶、而是浊酒,兄弟两人必定会再度不知不觉便喝得酩酊大醉的,十四红了眼眶,八爷沉了心房,

悠长的叹息落在心里、迂迂回回:“十四弟,”八爷侧目,沉着语气劝的颇是奈何不可,“实不相瞒,若不得皇上的恩准,八哥是來不得你这遵化的,”他停了一下,又沉言道,“八哥此次,其实是奉命前來……后院里的木塔,还是拆掉为好些,”

十四愣了一下,即而哈哈大笑,

除了皇父、额娘外,他自小便最听八哥的话,八哥说拆,便拆吧……可横竖便连这最后一点残余的纪念,都不肯成全我么,呵、

“仰首我欲问苍君,祸淫福善恐未真,”十四又满了一盏清茶仰脖灌下,这首即兴而发的《七律》,他是笑着吟完的,“豫让忧死徒吞炭,秦桧善终究何因,无赖刘邦主未央,英雄项羽垓下刎……自來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岗掩寸心,”

“十四弟,”很自然的,又被八爷按住,示意他不要胡言,

料峭寒风贯穿了芜杂府苑,说什么都是错,不如不说的好,更何况还是这般大发牢骚,很多时候,很多时候,竟是连那最最单纯本质的一点心绪发泄,都再也由不得人,

浮华尘世依旧浮华、广袤苍穹依旧广袤;轮回兜转、梵音如潮,漠漠然冷目这断井颓垣、千红尽谢……

浮生苦短,浮生,苦短呐,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