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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恶犬岭·其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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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如归与姜无岐一道出了斗室去, 云研指了指东南角的床榻道:“酆公子,你且先去躺好。”

酆如归颔首,从从容容地行至床榻, 褪去百合草履与足衣后, 便躺下了身来。

他面色如常,四肢舒展,唇角甚至还噙着笑意,好似对片刻后所将遭受的苦楚全无畏惧。

云研将酆如归的下裳扯至膝盖处, 又在下方垫了层层细布,便点起烛火, 取了一把匕首, 慢慢地在火上烤着。

由于外头暴雨滂沱,天色不明的缘故, 屋内亦昏暗着,烛火映在云研面上,将他突起的面骨与深陷的双目照得分明, 若不是他面有不忍, 瞧来与从鬼门关窜逃出来的魂魄无异。

他执着烘烤完毕的匕首, 望着酆如归道:“我现下无从判断你这伤口可有在你左足内里蔓延开去,故而,我须得你时时保持清醒, 用不得麻沸散。等下我会一点一点地剔除伤肉, 若疼痛的程度突然加剧, 便证明我剔下的那点肉并无异常, 到时你切记要示意我,断不可忍耐。”

说罢,他又安慰道:“其实即便用了麻沸散,亦不可能无半点疼痛。”

酆如归慢条斯理地将一缕鬓发撩到耳后,后又笑道:“云研,我知晓了,开始罢。”

云研将一团软布送到酆如归唇边,道:“咬着,不然疼痛中恐咬到舌头。”

酆如归却是摇首道:“不必了。”

云研方要让姜无岐劝劝酆如归,姜无岐竟是朝云研写道:贫道信他能熬过去,你便随他罢。

云研为防这软布等会儿用得上,便将软布放在了酆如归枕边,继而肃然道:“道长,你制住他,我这便要开始了。”

姜无岐坐在床榻边缘,将酆如归半抱在怀中,而后又握住了酆如归的一双手。

酆如归的身体稍稍有些发热,吐息洒落在姜无岐腰腹,仿若能透过层层衣衫,将那腰腹皮肉灼伤似的。

姜无岐抚了抚酆如归清瘦的背脊,一抬眼,便见云研的匕首尖没入了那伤口之中。

酆如归的左足足踝随即猛地一颤,云研登时下不去手了,他本就是初次为人剔肉,心下忐忑不定。

下一瞬,他却闻得酆如归轻声笑道:“云研,你这匕首太烫了些。”

云研去瞧酆如归,映入眼帘的酆如归眉眼淡然,只额头沁出了少许热汗。

他低下首去,从伤口剔下一点肉来,酆如归再却无反应,直到雪白的踝骨裸露出来,酆如归都未发出丝毫声响,只血液簌簌之声在他耳边回荡不休,少时,血液便浸透了铺在酆如归足下的细布。

活生生地剔肉怎会不疼?

他被簌簌之声逼得手指战栗起来,匕首不慎坠落下去,躺入血泊中,尖险些撞上酆如归的踝骨。

——匕首锋利,倘若撞上踝骨,那踝骨许会被削下一块。

他怔忪地去拣那匕首,那匕首却像是忽然活了一般,执意要留于血泊当中。

他右手指尖已覆满了鲜血,那鲜血温热、猩红,缓缓自指尖淌下,没进了他的衣袂之中,又从里向外在石竹色的麻布上晕染开来。

他霎时双目圆睁,身体不稳,跌倒于地,双手本能地撑在地面上,当即为地面添上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

他下意识地仰首向着酆如归望去,却见酆如归生得全然不是适才的模样,眼耳口鼻居然与子恒一般无二。

“子恒,子恒,子恒……”

却原来不是酆如归,他其实是在为子恒剔肉么?他手上的血是从子恒的身体之中流淌出来的么?

子恒为他所拥抱过的身体里头当真藏有这样多的血液么?

剔过肉后,子恒便能与他长相厮守么?亦或是子恒又将抛弃他?

突地,他的脸被打得被迫偏了过去,紧接着有一把嘲讽的嗓音刺着他的耳蜗:“我都不曾喊疼,你倒是发起疯来了,子恒是你那旧友罢?他已故去,你却还活着,你既活着,便好好活着,勿要教他做了鬼都不得安宁。”

酆如归左足足踝上已被剔去了直径约一寸的皮肉,他确实不曾喊疼,亦不觉得有多疼,但一身的肌肤却是被热汗裹得结结实实。

他下得床榻,行了数步,左足所踩过之处尽是血印子,但他的脚步却无半点踉跄,足上的伤于他似乎并无影响。

这些血印子扎在姜无岐眼中,使得姜无岐顿时双目生疼,他立即将酆如归抱回了床榻上,不住地亲吻着酆如归的额角。

酆如归心知云研已将自己与那子恒重叠在一处了,恐怕再也下不了手,因而他抱住姜无岐的腰身,汲取了些姜无岐的气息,充作自己的麻沸散,便毫不犹豫地拣起那匕首,向着自己的伤口去了。

一点一点地剔下皮肉,从足踝至足背,从足背至足尖,他终是受不住,紧紧地咬住了唇瓣,以减缓痛楚。

五根指骨已利落地露出了四根,余下一根。

这时,无数痛吟挤在他喉咙底,欲要出去,却被他困住了。

他面白如纸,不知怎地竟仍有余力用左手蹭了蹭姜无岐的眉眼。

片晌之后,他终于将余下那根指骨上的皮肉全数剔去了,又继续去剔足底以及足跟的皮肉。

浓烈的血腥味堵塞了姜无岐的鼻腔,姜无岐直觉得吐息艰难,将要窒息。

但眼前酆如归的手却无一点钝涩,如同剔的不是自己的皮肉一般,半点不疼,可若是当真半点不疼,酆如归为何会将自己的下唇咬得渗出血来?

姜无岐抬起一指,抵着酆如归的齿尖,写道:咬着我的手指罢。

“你不怕我将你的手指咬断么?”酆如归原是想打趣姜无岐,但唇齿一放松,被压抑在喉咙底的无数痛吟便纷纷逃窜了出来,惊得姜无岐面色煞白,心脏更是几乎停摆。

酆如归一面剔着足底的皮肉,一面抿唇笑道:“你上当了罢?我是做戏与你瞧的,左右不过是剔下些无用的皮肉罢了,哪里会有这么疼。”

姜无岐却是硬生生地将指尖塞入了酆如归口中,并柔声道:“你将我这手指咬断便咬断罢,即使吞咽下去也无妨。”

姜无岐已许久未开口说话了,声音滞涩,但拂在酆如归耳侧,却是催得酆如归双目盈泪,酆如归含住姜无岐的指尖,含含糊糊地道:“你果真是个傻子,我此番剔肉,至多一月便能长齐全,但我倘使将你这食指咬断并吞咽下去,你却会落下终身残疾……”

“姜无岐……姜无岐,你待我这般好作甚么?”酆如归哽咽不已,舔舐着姜无岐的指尖,又去剔足底的皮肉。

姜无岐自小不与人亲近,浑然不知自己为何宁愿失去一指,也不愿酆如归将唇瓣咬出血来。

他苦思良久,张了张口,却是一字未吐。

酆如归原本便是自言自语,未曾盼望得到姜无岐的回复,快手将足底的皮肉剔了干净,又去剔足跟的皮肉。

姜无岐眼前一片的血肉模糊,但酆如归的眉眼却清晰得犹如有人正以浓墨重彩,一笔一笔地在他脑中勾画似的。

他不觉颤声道:“我不忍见你受苦。”

“嗯,我知晓了。”不久,酆如归已将足跟的皮肉尽数从足骨剥离,至此,他足踝以下再无丁点皮肉,只雪白的足骨。

他未有一点迟疑,手中的匕首向上而去,一点一点剔去皮肉,一直到膝盖处,他才停下手来,将匕首往地面一掷,又取了原来用作防止他咬到舌头的那团软布,擦拭手指,他指上俱是鲜血,粘腻不堪。

接着,他整个人扑到姜无岐怀中,低低地吸着气。

他生得颜若舜华,纵然而今身染鲜血,纵然而今左足膝盖以下皆是白骨都无损他的容貌,反是为他增添了一份残艳,想教人将他摧残得更狠些,又想将他拢在怀中好生呵护。

从头到尾,他未曾喊过一声疼,但他一身的红衣却是被热汗湿透了,仿佛是方才从水里打捞出来似的,他羽睫上亦盈满了热汗,一扇动,热汗便会晶莹而下。

他一扑入姜无岐怀中,便将姜无岐身上暗青色的得罗濡湿了大半,热汗横冲直撞地侵入姜无岐的肌肤,烫得姜无岐的面色较酆如归都要白上几分。

酆如归身体瘫软,抬手摩挲着姜无岐的面颊,同时将姜无岐的食指吐了出来,气若游丝地道:“我无事,半点不疼。”

姜无岐低首一瞧,却见自己那食指完好无损,连齿痕都未附上分毫。

酆如归实在太过擅长忍耐了,假若不疼,他怎会流这许多的热汗?

但纵使疼得厉害了,酆如归都兀自忍受着,不肯伤他。

“我为你上药罢。”姜无岐言罢,取过云研事先备好的仙鹤草、白芨的混合粉末,洒在伤口上。

疼到极致,便也不如何疼了,酆如归埋首于姜无岐怀中,神志略有昏沉。

未待姜无岐处置好伤口,跌坐于地的云研终于回过了神来,他站起身来,接过姜无岐手中的仙鹤草与白芨,又拿了细布来覆在伤口上,以吸收源源不断的血液。

铺陈于酆如归足下的细布已然吸饱了血液,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血液了,无处容身的血液滑过细布以及细布上死去的层层叠叠的碎肉,自床榻蜿蜒而下,又在地面四散开去。

姜无岐以往惩奸除恶,从来都是一击毙命,除却那幻境中的血海,他未尝见过这样多的血液,且血液全数是从他怀中的酆如归体内流出的。

酆如归的血不会流干罢?

他一思及此,心脏疼得直欲爆裂,身体骤冷,如坠冰窖。

他慌忙垂下眼去,竟见酆如归双目紧阖,吐息微弱,立刻厉声道:“酆如归,你且醒醒!”

酆如归动了动眼帘,挣扎着睁开眼来,见得姜无岐一副焦灼不安的模样,不由得意洋洋地道:“你又上当了,你以为我死了么?”

他勾住姜无岐的后颈,拼命地仰起首来,半含着姜无岐的耳垂,倾吐着热气道:“我乃是千年的恶鬼,本就死了千年,怎会再死一回?”

他此言是用于欺骗姜无岐的,他确是千年恶鬼,但修出肉身后,虽恢复远胜寻常人,但有体温,有心跳,会流血,自然也是会死的。

姜无岐自是不信,但仍是顺着酆如归道:“是贫道多虑了。”

姜无岐不善掩饰,酆如归一瞧便知姜无岐不信,他并不戳破,只展颜笑道:“姜无岐,我倦了,你勿要打扰我,让我歇息会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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