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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恶犬岭·其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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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无岐见酆如归面有怅然之色, 低首吻了吻酆如归的眉心, 又抬指拨开了酆如归凌乱黏在额角的鬓发,而后取出一张帕子来,为酆如归擦拭双手。

经过适才一番徒手挖掘,酆如归的双手覆满了又黏又湿的泥土, 一些泥土甚至钻进了十枚丹蔻中, 挤压着与丹蔻相接的指尖肌肤。

丹蔻已有数日未染了,但仍旧艳丽着,宛若鲜嫩的红梅绽于酆如归指尖之上。

姜无岐擦拭了片刻, 雪白的帕子上却洇开了些许猩红,见此, 他不由眉尖一蹙。

“半点不疼。”酆如归凝望着姜无岐,抬手抚平姜无岐眉尖的褶皱,又低喃着道,“倘若云研前世当真是崔迎, 云研可会后悔在身为崔迎时曾将恶犬带回家中饲养?只要他不理会恶犬, 恶犬便不会对他生出执念来, 只要恶犬不对他生出执念,那么, 所有人, 包括他那旧友都不会被恶犬所害,恶犬也将是一寻常的野犬, 纵然会寂寞些, 纵然会受冻挨饿, 但却不会因执念而苦熬百余年,更不会造了诸多罪孽。”

十指连心,怎会不疼?

但酆如归素来是不喊疼的。

姜无岐不知酆如归这一性格是如何养成的,心疼得将沁出来的血珠子尽数拭去,才在虚空写道:事实既成,断不可更改。且你这般言语,岂不是否定了崔迎与恶犬曾互相陪伴的辰光?

写罢,他接着去擦拭酆如归的手指,却闻得酆如归释然地道:“这世间原就并无十全十美之事,是我陷入迷障了,多谢道长为我解惑。”

你这般客气作甚么?

姜无岐将酆如归的双手擦拭干净,便又写道:我们回“珍宝馆”去罢。

“嗯。”酆如归主动牵了姜无岐的手,一晃一晃地向着“珍宝馆”走去。

由于暴雨不止的缘故,乡间小径泥泞万分,处处积水,不易行走。

他尚是二公子时,乃是千金之躯,衣不二穿,履不染尘,这般恶劣的天气是不愿出门的,假若须得出门,不是坐轿子,便是乘马车,还得由近侍时时撑着伞,以免在进出轿子与马车的丁点间隙,沾湿了衣衫,且雨天着过的鞋履如同着过一回的衣衫般,再不会着第二回,而是赏赐予伺候得力的近侍。

成为酆如归后,他改掉了从前大多数的讲究,但遇见姜无岐后,那些讲究却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若不是现下姜无岐右臂重伤未愈,酆如归定要缠着姜无岐背他。

姜无岐背不得他,他便只能乖乖地自己走着,但有姜无岐的手可牵,也不算太过委屈。

姜无岐被他轻轻摇晃着左手,不觉失笑,这酆如归实在是幼稚得紧,与他的形容半点不般配。

只见酆如归又以空暇的左手将先前藏于衣袂当中的狗尾巴草取了出来,抓在手中摇摇晃晃着。

若不是知晓酆如归乃是修炼千年的恶鬼,姜无岐当真要以为自己是带了一富家小公子在外游玩了。

姜无岐急着要瞧一瞧酆如归的伤口,心中焦急,但酆如归却是耍着赖不肯走快些。

俩人耗费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由崔迎的坟冢回到“珍宝馆”。

阵阵香气自“珍宝馆”飘散了出来,穿透雨帘,没入了俩人的鼻腔。

支撑“珍宝馆”牌匾的那枚生锈的铁钉已被暴雨打落了去,与那牌匾一道沉在一浑浊的水洼当中。

酆如归扫过牌匾,牵着姜无岐的手,一进得“珍宝馆”,却见云研正用着一碗面,面碗足有面盆大小,清汤寡水的,只飘着几缕小葱,乍看起来惨白一片,一如云研的面色。

这一大碗的面,云研竟已咽下大半。

云研听得动静,抬起首来,面上的暴戾、杀气与憎恶俱不复存在,仿若方才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温和地与他们打招呼:“外头疾风骤雨的,你们总算回来了,淋得这样湿,可勿要着凉了,特别是酆公子你。我煮了姜汤,我这就去端了来,你们饮上一碗罢。”

说罢,他并不管酆如归与姜无岐是何反应,自去将庖厨里温着的姜汤端了出来。

酆如归、姜无岐俩人一人一碗接过姜汤,各自饮尽,又听得云研问道:“酆公子,你的左足足踝如何了?”

酆如归却是反问道:“被恶犬咬伤的那十六人如何了?”

云研狼吞虎咽地将余下的面用尽,才答道:“那十六人只不过是由于昨日镇中的其他两位大夫出远门去了,不得已才在我这做紧急处置,听闻今日其中一位大夫已返回家中了,他们便去了那位大夫处,无一人来我这复诊,故而详细情况我半点不知,而今我的病患只你一人。”

酆如归心知这伤并非云研所能对付,但云研身为医者,如若他执意不将伤口予云研诊治,恐怕会损了云研的自尊心。

且于姜无岐,除非他立即消失在姜无岐面前,不然这伤迟早是要暴露的。

可姜无岐拜他所赐的一身伤全未痊愈,他怎能在此时抛下姜无岐回鬼山去?

是以,他思索一番,仍是坐下身来,主动脱去百合草履以及染血的足衣。

裸露出来的左足足踝上的咬伤已往四周蔓延了约莫一寸,伤口渗出了鲜血来,红肿不堪,红肿之中隐约可见一点腐烂的皮肉。

云研低叹一声:“被恶犬咬伤之人中侥幸无事的有九成,他们不过是伤口迟迟拖延着不肯愈合罢了,至多半年,便能痊愈,余下的一成,不是丧命,便是截肢……”

酆如归从容地续道:“而我便是那不幸的一成之一,要么丧命,要么截肢?”

云研惨白的面色又白了一分,颓然更甚,陡然记起了往事,缓了口气,才幽幽地道:“三年前,我尚且不知截肢便能救下患者的性命,我蠢得只会用各种草药,我那旧友便是被我这般医死的。不知我若是让我那旧友在截肢与性命间二选其一,他会如何选?”

片晌,云研望住了酆如归道:“你又会如何选?”

酆如归后背一烫,猝然被人拥入了怀中,他回过首去,凝视着那人,含笑地道:“姜无岐,我无事,你不必忧心。”

姜无岐低下眼去,与酆如归视线相交,他的眼角余光能瞧见酆如归火红衣襟处的一副精致锁骨,以及少许的心口肌肤,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块完好的皮肉,即便大多伤痕已浅淡得几不可见,但不难想象酆如归当时鲜血染身的模样。

酆如归受了这许多的苦,而今竟要……

他不敢再往下去想,只不住地亲吻酆如归湿漉漉的发丝。

酆如归抚过姜无岐的染满了怜惜的眉眼,才朝云研道:“这伤口只会腐烂皮肉,亦或是连骨头都会受到牵连?”

“应当只会腐烂皮肉。”云研沉吟道,“我所见过的病患的骨头都如同寻常人一般。”

“既然如此……”酆如归低笑一声,“我将这左足足踝以及周遭的皮肉剔去也就是了,何以要截肢?”

云研大吃一惊:“生生地将皮肉剔去,你如何能吃得消?余下的皮肉只怕长不好,反而会引起感染,十之八/九又将腐烂发溃,且骨头没了皮肉,又如何能再使用?”

“我并非寻常人。”酆如归目色坚定,绝无玩笑之意,“你赶紧拿了匕首来,将伤肉剔了便是,你再迟疑下去,这伤口会愈加厉害,那不是平白害我多吃苦头么?”

云研犹疑不定,望向姜无岐:“道长,你认为如何?”

姜无岐不假思索地写道:他确非寻常人,你便依照他所言罢。

云研颔首道:“酆公子,你且先去换过衣衫罢。”

酆如归闻言,进了斗室去,将身上被雨水浸透了的红衣、中衣、里衣换下,又取了干净的衣衫来。

尚未穿妥,姜无岐却是进来了,酆如归登时心如擂鼓,故作镇定地将中衣穿上,方要去穿那红衣,竟是被姜无岐捉住了一只手,姜无岐随即在他掌中一字一字地写着:待会儿,你若是疼了,切勿忍耐,只管喊出来便是。

酆如归莞尔笑道:“我若是疼了,喊出来便能不疼了么?”

姜无岐被问得语塞,半晌,才写道:你若是喊出来了,贫道便知晓你疼了。

“你知晓我疼了,我便能不疼了么?还不是该如何疼,便如何疼?”酆如归明白姜无岐是为了宽慰他,但他却忍不住想逗弄姜无岐。

姜无岐思忖须臾,又写道:你不如抓着贫道的手,你若是疼了,贫道便与你一块儿疼。

“你……你这傻子。”姜无岐的关切于酆如归而言颇为受用,但即便姜无岐愿意与他一块儿疼,又能如何?反是连累姜无岐了,要疼他一人疼便可。

酆如归将指尖的红衣与墨色的系带塞到姜无岐手中,鼻尖微微发酸:“姜无岐,为我穿衣罢。”

姜无岐接过红衣与系带,仔细为酆如归穿妥、系上,又写道:出去罢。

酆如归却是狭促地笑道:“道长,你这身得罗亦有些湿了,为何不换一身,莫不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更衣罢?”

于酆如归面前更衣,姜无岐自然不会不好意思,便立刻取了得罗与旁的中衣、里衣出来。

酆如归为姜无岐做了两件得罗,一件群青色,一件绀青色,群青色的那件正是他而今身上那件,绀青色那件之前被酆如归撕破了。

因而,姜无岐取出来的这得罗是他自己的,暗青色的,不新不旧。

酆如归目不转睛地盯着姜无岐,灼热的视线洒落在姜无岐不沾寸缕的肌骨上,逼得姜无岐顿觉不自在,方要转过身去,酆如归却先他一步偏过了头去。

这是他心悦之人,再看下去,他怕是要把持不住了。

足踝上的咬伤分明隐隐作痛着,但一见得姜无岐一身的肌骨,那咬伤便好似不复存在了。

倘使他与姜无岐说他不要抓姜无岐的手,而是要姜无岐身无寸缕地供他亵玩,不知姜无岐会作何反应?是会当即严词拒绝,还是会满面疑惑?

倘使他再添上一句,只消姜无岐这般做,他便不会觉得疼了,姜无岐又会作何反应?

他不禁被自己所思催得低笑起来,引得穿罢了得罗的姜无岐一脸古怪地望向他。

他施施然地收起笑意,抓了姜无岐的左手,又踮起脚尖来,以额头蹭了蹭姜无岐的侧颊,软声道:“姜无岐你见过我一身的伤痕,亦知晓我不怕疼,剔肉之痛于我算不得甚么,你毋庸担心,我们这便出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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