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毕业典礼
新纪元二十八年，七月四日。
从空中俯视看去，在广阔空荡的黄沙色土地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圆形灰黑色建筑。
它就像一个碗倒扣在那里，表面浑然一体，用特殊材料搭成，异常光滑，不留任何缝隙，一整块的钢铁穹顶挡住外界洒下的光芒，使得里面的人既无法见到太阳，也看不到月光。
没有日出，没有日落，没有月升，没有月降，有的只是天花板上的一盏盏吊灯，亮起时就是白天，熄灭时则是黑夜。
封闭、严苛、远离城市。
这里就是联邦国立武装学院，距离埃布尔和科洛弗的谈话，已经过去三天。
滴滴滴。
灰色的墙壁、桌子、床，在一个通体灰色的房间中，传来闹铃响起的声音。
——闹钟也是灰色的。
安德抓住闹钟，按下了按钮，作为此处唯一拥有不同颜色的“东西”起床了。
揉了揉眼睛后，安德走到浴室洗澡，然后停留在洗手池前，打开镜前灯，瞪大眼睛打量镜中的自己。
金发的短发因睡眠翘了起来，在镜前灯的映照下显得不是很妥帖，上手一摸是有点毛燥，集体化管理导致学院所有学生都是同一种发型，前额头发定期剪到眉毛那里，后边抵到耳侧。
至于眼睛，他的眼睛是清澈的碧蓝色，使人想到旧纪元才有的旅游宣传油画里波涛涌动，无边无际的大海。
与此同时，五官俊朗，神色坚毅——就像招生简章里的模特士兵，即使放在这个不注重长相的年头，也没人能昧着良心说安德不够好看。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安德梳好头发，穿上衣服和军靴，拿起椅上的灰色外套向外走去。
“你醒了！”外面的人顺着安德打开的门缝进来，“我就知道你没去吃早餐，收拾好了吗？我们得快点，他们已经都在礼堂了。”
“好了。”
和安德说话的，是一个黑发黑眼的青年，比起安德，他的相貌并不出色，只在清秀的范围内，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右臂看起来有些僵硬，比另一条胳膊健壮的同时，老是不协调，招来他自己时不时的抚摸。
“你还没适应义体吗？”安德关上门跟在他后面走，一边走，一边关心地询问。
“哪有那么快……”洛特叹了口气，撸起袖子为他展示刚换上几天的义体，“你看，是不是和正常的肢体没什么区别？”
安德打量着：“是的，看起来很神奇，像是真的皮肤。”
“但我依然会幻痛，这是无法避免的，我刚才试过了，它连叉子都拿不起来，我只好用左手吃完了饭。”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洛特点头道：“校医说至少要过三个月，期间必须服用止痛药。”
“利大于弊。”安德道，“这可是最新的生物科技，听说使用得当，能轻易打穿钢板，以后我就靠你罩着了。”
洛特笑了：“从十岁起你一直是年级第一，虽然因训练意外失去胳膊换来这支义体，但我不求能超过你，只要赶得上就满足了。而且我们不一定能分到一起去。”
进入礼堂就不能再说话了，九百九十八名毕业生正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双腿并拢，双手平放在大腿上，脊背挺直，目光直视前方，大厅里安静到能够拍一部恐怖片。
墙壁高处被灰色的气球和彩带装饰着，校长的全息投影正在台上待命，这是提前一个月就录好的，只为等着今天播放。
安德和洛特坐下了。
整点的报时声后，校长的投影动起来。他的头先抬起，环视四周，像在检阅自己的士兵，然后有声音从中央广播里出来，传遍整个建筑。
“七月三号，这是你们留在联邦国立武装学院的最后一天。”
白色的军装将他挺拔笔直的腰线勾勒出来，黑色的短发向后梳起，留成一个背头，有几缕短些的发丝自额头垂下，但完全不影响其给人的坚毅感觉，反而突出几分儒雅。
“校长”已经四十多岁了，岁月的沉淀给他成熟的魅力，在这种由年轻人构成的学校里尤为突出，他的号召力非常强，许多学生甚至把获得夸奖当作存在的意义。
他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即使出现在这里的并不是本人，只是一个过去的录像在如今播放，依旧带给人极大的憧憬。崇拜他似乎是绝不会出错的事情。
“联邦已经陪养了你们二十一年。告诉我，你们的使命是什么。”
“维护希尔塔系统！”
台下传来异口同声的回答，声浪一层层在礼堂中滚动。
“再说一遍。”
“维护希尔塔系统！”
安德是学生中的一员，他和他们受一样的教育，吃一样的东西，住一样的房间，见一样的事，看一样的景色，自然也回答同样的话。
“为了联邦的繁荣，你们必须贡献你们的一切，性命，灵魂，都是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校长的演说仍在继续，他身后出现联邦地图：“二十九个特区，你们会被分配到各地，做不同的工作，但一切都是公平合理的。在学院里，你们拥有同样的价值，离开这里，连我也不清楚你们的未来，如果有人可以成为一等公民，记住，我为你骄傲。”
他说话时不使用任何的感叹句，甚至音调也平得近乎没有。
“是，校长！”
“我们的世界刚刚从战火中恢复平静，可依然有许多人在暗中潜伏，破坏联邦的稳定，这是我不能允许的。告诉我，你们将杀死自己见到的每一个反抗者。”
“是的，校长。我们将杀死他们！我们会使用任何手段，我们不分是谁阻挡，我们付出所有代价！”
“很好。”校长露出一个笑容，他当然可以算到台下的反应，“现在，请毕业生代表上台。”
安德起身走到台前。
校长的投影走向安德，一块竖直的平台自地底升起，停在他们中间，上面托着一个灰色的盒子，盒子里是一块崭新的腕表。
“带上它。”
安德拿起腕表，轻轻扣在手腕上，腕表两侧各伸出一条黑色带子，绕圈贴合，恰到好处地扣住。
轻微的震动后，黑色的显示屏上方投出一串数据，自上而下，分别是安德的实时外貌、性别、年龄和DNA，末尾的绿色条目最为重要，代表着评分。
“6.5分。”校长说话了，“所有人的评分都是6.5分，你们是联邦耗费心血培养出来的军人，毕业后理应从二等公民开始。”
台下的呼吸声加重了。
“稍加努力，你们就会成功。”
校长走回原来的位置：“你们的腕表在广场上等着你们。这小小的，简单的方块，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品。它是战争的结晶，是伊甸园，你们应向我保证，不会使它离开你们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校长，我们保证！”
“很好，你们都是我真心喜爱的，优秀的学生。我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并衷心的希望你们能够得到幸福，愿我们来日再会。”
影像模糊了一下，然后消失了。大厅里的学生们一齐起身，从第一排开始，安静的向外撤离，并开始在广场上排队。
所有的学生都是从婴儿起就在学校里长大的，他们与外界毫无交流，了解信息的渠道是靠各种教学视频与学习手册，因为绝对的封闭化管理，外界的制度并未照搬进来，最为重要的希尔塔系统，在这里亦没有存在的必要。
到了现在，既然要出去按照指令工作，那么就需要纳入外界体系中去进行合并管理。
过了一阵后，所有学生都领取到了自己的腕表，回到宿舍收拾行李。
安德因为第一个有了腕表，所以早就收拾好东西，背着自己的包在洛特的宿舍等着他。
洛特进来了：“安德，你被分到了哪里？我在第三区销毁处。”
安德道：“我还没有看，你等一下。”
他伸手在腕表上挥了一下，腕表再次投放影像来，继续向左划动，新的一页显示出几行字。
“第六区。”安德念道，“第六区执行局。”
“执行局？那是个好工作，可以和罪犯们搏斗，你会收集到分数的，很快就能成为一等。”
安德摸着后脑勺笑了笑：“销毁处也很好，你这么聪明，能比别人更快发现违禁品。”
“但愿如此，我们的生活太平淡了。”
“平淡？”
洛特道：“你不这么觉得吗？等到了外面，你可以看到许多有趣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下等人的表盘，上面会有他们作弊，被辞退和犯罪的记录。听说有一些人还有奇怪的癖好，比如喜欢夜里散步什么的，他们改不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低等的原因。”
“……是的，你说的没错。”安德稍稍犹豫后立刻回应，“他们因此低等。”
“不说了，出发吧。”洛特道，“大家都快走光了，我们也去坐车。”
洛特很快收拾好东西放进包中。事实上，他们也没有什么行李，装几件衣服就能出发，到了工作岗位后，会有住房分配，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
学院的地下负三层有通往外界的列车，除了运送生活物资以外，据说二十多年来没有人搭乘过，今天是它第一次对外开放，日后毕业的第二届、第三届学员，也会从这里离开荒原，前往联邦腹地。
安德他们来得不算晚，富有科技感曲线的白色列车才刚刚停下，外界新鲜的风刮过积灰的地面，学生们崭新的军靴蒙上灰尘。
大约三分钟后，等在一旁计数的教官挥了挥手，似乎有一种默契，所有人动身以训练有素的整齐队形上车。
“安德，我们坐最后一节车厢，那里人少。”
安德没有异议：“好。”
最后一节车厢果然人少，温柔的女性电子音响起，车门上投下几条绿色光线，扫过安德和洛特的腕表，而后收了回去。
“尊敬的公民朋友，这里是四号线列车，下一站将开往第二十九区三号入口，预计达到时间为三十分钟。本次列车的搭乘基准线是5.0，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尽快坐入座椅。”
安德和洛特挨着坐到靠窗的两个座椅上，把包放在脚边。
洛特正在观察车内的装饰，安德却对此不感兴趣，他把目光放在了窗外。
黑乎乎拱形的隧道内侧里，许多杂乱的缆线发出诡异的蓝色光点，像是怪物的眼睛在洞穴里窥探。
安德的直感非常好，敏锐优秀的感官和反应能力是他蝉联第一的主要因素，他越看越不舒服，直至发现许多幽暗的人形影子。
它们似乎在剧烈地挣扎活动，跳着癫狂的舞蹈，如果不是坐在车里，安德怀疑自己可以听到呐喊与尖叫。
“……洛特，洛特！你能看到吗？那是什么东西？”
“你在说哪里？”
“外面，隧道里，列车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