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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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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空旷寂寥, 除了间或几声乌鸦嘶哑的鸣叫,四周寂静无声。此刻月辉被乌云掩盖,放眼望去, 树木假山的影子全都黑漆漆的,枝叶在冷风中轻晃。

还怪渗人的。

江宴秋心道,天知道我怎么认识路的。

还得是南澜秘境那次,在蜃制造的第二道幻境中狼狈狂奔,在偌大皇宫找出口的悲惨经历。

几个呼吸间,他们便来到了鹂妃如今居住的寝宫。

鹂妃正在沉睡, 呼吸轻柔缓慢。

她面容素净, 夜里卸去浓妆之后, 看着不似白日里那般充满攻击性了,甚至让人感觉实际年龄还要更小一些。

这时候, 就要派出他的老朋友了。

江宴秋揪出蜃,轻声道:“又要麻烦你了。”

小贝壳晃动小触角,碰了碰他的手。

因为得要暴露蜃的存在,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郁慈解释, 干脆等人睡下后, 自己偷偷潜入了皇宫。

缭绕的轻烟中,现实与幻境的界限变得不再分明,雕花木床、矮榻、月牙凳……屋内的景物渐渐模糊虚幻。

他们所处的位置陡然一变。

日光大亮。

这是鹂妃的梦境。

.

“真能干。”江宴秋夸道。

蜃晃了晃触角跟他击掌。

这算是蜃的另一个法门, 说是梦境, 其实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幻阵。只是像鹂妃这类凡人, 是无法意识到自己处在幻阵之中的。而江宴秋则是出于旁观者的视角, 像是隐形人一般, 既无法触碰到任何事物, 也不能改变梦境主人的行为。

此地除了是白日, 屋内的陈设布置,甚至角落那株蝴蝶兰,都跟现实世界中一模一样。

鹂妃正对着铜镜描眉。

镜中人一袭浅绿长裙,凤簪的流苏轻摇,一点朱唇娇艳逼人,俨然又是盛宴上那个咄咄逼人的鹂妃娘娘了。

“娘娘你看,这是皇上新赏下来的镯子,真好看!”

丫鬟年纪不大,手里捧着雕花木盒,红丝绒布上赫然躺着一枚成色极好、水头很足的翡翠手镯。

她开心道:“前天皇上才下圣旨,让咱们搬进这长乐宫,今日又派人赐了镯子,皇上是真宠咱们娘娘,娘娘苦尽甘来,以后全是好日子咯。”

她兴高采烈,脸色还带着稚气,语气虽是恭维,却十分亲昵,看样子是鹂妃身边的老人了。

鹂妃神色淡淡,只看了那镯子一眼,便命人收起来了:“就你嘚瑟。”

小丫鬟也不害怕,反而哼道:“可不是嘛,我都替娘娘好好出了口恶气。从前连贵妃怎么对我们的,我可都替娘娘记得清清楚楚呢。苍天有眼,气焰那么盛,现在不还是病得形销骨立,被皇上赶去行宫了。”

“不要再提这事了。”鹂妃脸上彻底没了笑容,将眉笔放回了妆奁盒中。

“她除了脾气大,也没怎么过我。同样,我能有今天,也不是因为绊倒了她。”

小丫鬟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

鹂妃心中却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她自然知道,连贵妃失势,是更深层次的政|治博弈的结果。而自己入主这长乐宫,除了意外有了身孕,昭武帝龙颜大怒的缘故,至于其他,未尝不是为了转移连家的仇恨。

这位子,乃至这富贵华丽的寝宫,都是活耙子、是困住鸟雀的笼子。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细瘦的腰肢隆起圆润的一截弧度,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是她在这偌大的皇宫唯一的筹码。

其实就连鹂妃自己,也对那晚过后怀上之事很是吃惊。

她看着自己的小腹,不禁露出一丝很浅淡的笑容。

有了这个孩子,她与这人间的联系就更紧密了一些,这吃人不眨眼的深宫,也多了份血浓于水的羁绊。

想到这里,她出声问道:“今日是初几了?”

虽然皇宫内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宫,但太后信佛,每年的二月十八,破例应允她们出宫,去定慧寺上香。

这也是一年到头,鹂妃最期盼的日子。

倒不是信佛,主要是想出宫。

小丫鬟算算日子:“今日初九,还有十天了娘娘。”

于是鹂妃矜持地一点头,转而对着铜镜,开始研究新的妆面。

.

梦境中,时间流逝得有些混乱,江宴秋作为局外人、旁观者,也不能快进或跳过,只得老老实实看了好几天鹂妃的日常起居。

大部分时候都是揽镜自赏,或是走动走动,跟后宫里其他姐妹说说话。

鹂妃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一朝得宠怀上龙种,往日里那些小姐妹笑容便真心多了,偶尔也有宫里的老人,不轻不重地刺他几句,也被鹂妃三言两语怼了回去。

她倒是不肯吃亏的性子,不过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也未必是件坏事。

昭武帝偶尔也来,但次数不多,跟鹂妃也没什么好聊的,顶多问问最近缺不缺什么,有什么想要的,饭菜可还合胃口。

鹂妃娇媚万千,回答得十分柔顺,这样年轻的美人,昭武帝看了也心情大好。但鹂妃有身孕在身,也不方便过夜,通常用顿晚膳,皇帝也便回去了。

他前脚刚走,鹂妃温柔的笑容便瞬间消失。

速度堪称变脸。

只有掐着日历算出宫日期的时候,她才有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

鹂妃梦境中的日常都是些零碎的记忆和片段,日子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波折,也没见过什么形迹可疑之人。

每日都是些固定的琐事,浇浇花,画画眉,偶尔跟姐妹们喝茶聊天,应付应付皇帝。

就连江宴秋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先前多虑了。

老皇帝这个年纪喜添新皇子,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

皇宫可比五皇子金屋藏娇的别院森严多了,尤其是后宫的嫔妃,能见到的男性,不是皇帝就是太监,压根没有接触外人的机会。

说不定昭武帝确实宝刀未老(……)

江宴秋眼睁睁看着对方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无聊得头上快长草。

因此,当鹂妃某日突然跟着一群人出宫时,江宴秋立即精神抖擞,把昏昏欲睡的蜃也拍醒了。

好家伙。

看来这件事在鹂妃潜意识里,还是挺深刻的。

飘在鹂妃身后,看着皇城在背后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疑惑渐渐在江宴秋心中升腾起。

……这马车前往的,不是郊外定慧寺的方向吗?

.

先前鹂妃并未提到要去何处,下人们更加不会过问,江宴秋又看不到梦境主人的心理活动,自然也对目的地无从得知。

怀着这样的疑惑,马车越是驶近,他心中越沉。

定慧寺,怎么又是定慧寺?

乔夫人孕期唯一的出行,便是去定慧寺上香,怎么鹂妃娘娘难得出一回宫,也是去定慧寺?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强压下疑惑,他继续跟着鹂妃一群人飘上山。

鹂妃的记忆里,这时候还是冬末初春,山寺的桃花尚未盛开,枝头空空荡荡,还积着昨日的小雪。

青石板路有些湿滑,鹂妃如今有孕在身,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得分外小心,从山门口到佛像前的这段路,走得气喘吁吁,口鼻呼出淡淡的白汽。

穹顶极高的宝刹之中,面容含笑的巨大金铜佛像端坐莲花台上,乃至凡人的供奉在其面前,都显得尤为渺小。

即使往日并不虔诚信佛,此时此刻,鹂妃也跪坐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然后在香炉中恭敬地上了一炷香。

即便听不到鹂妃的内心独白,江宴秋也大概能猜到她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

能让没有信仰的母亲虔诚祈祷,多半是为了她的孩子。

因为她们一行人算是皇宫来的贵客,接待的僧人也十分客气,为鹂妃念诵了几句经文。

上完这柱香,鹂妃也得打道回府了。

她心中淡淡惆怅,面上却不显。

能有今天的地位,已是先前从未想过的破天富贵。即使代价是牺牲一定的自由,再也不能出宫,她心中亦无悔。

搀扶她的丫鬟小声说了句:“娘娘,咱们这就回去了吗?您先头不是一直念叨想老爷夫人了?咱们不顺路瞧上一面吗?”

鹂妃恍惚了一瞬,然后淡淡道:“不用了,天气还未转暖,让轿夫等久了也不好。”

“——等开春吧。”

“摆驾回宫。”

直到这里,一切正常。

江宴秋微叹口气,老老实实跟在后头打道回府。

然而,就在此刻。

一道无比熟悉的苍老声音叫住了鹂妃。

“娘娘留步。”

.

说话之人一袭云纹黄黑袈裟,料子普通,平平无奇,只有胸口戴着的佛珠,泛着古朴莹润的光泽。

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脸上挂着一贯的慈祥和蔼、悲天悯人的笑意。

“若是娘娘不嫌弃,能否让贫僧为娘娘卜算一卦?”

是释真大师。

鹂妃愣了一下,不敢受这一礼,连忙恭敬道:“不敢,有劳方丈了。”

不像外面那些深深叨叨,算个卦还要搭个半天台子的“大师”,释真卜卦的方式很简单,甚至不用任何辅助道具,只是凝神拈算了片刻。

每当这时候,他才会收敛笑意。

也只有这时候,旁人才会发现,释真大师不笑时,面容是相当肃穆威严的。

鹂妃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方丈,我……我算出来有什么问题吗?”

良久,释真收回手,重新露出了方才那抹慈祥悲悯的笑容。

“娘娘早年间身世坎坷,曾遭小人暗算,也幸有贵人相助。只要恪守己心,是十分富贵顺遂的命格,不用多虑。”

鹂妃松了口气,这才露出笑来,下意识想让丫鬟打赏,又猛地想起对面是定慧寺的高僧,不是宫里的太监宫女。

她赶忙刹住话头,又有些犹豫:“多谢方丈指点,我、我想为寺中捐些香火钱,您看如何?”

释真笑道:“娘娘不用客气,贫僧不过举手之劳。”

但在鹂妃的坚持下,丫鬟还是掏出满满一只荷包,虔诚地塞入了功德箱中。

江宴秋心道,释真大师还真是个热心肠,又是请人喝茶,又是主动给人算卦的。

他打了个哈欠,把小贝壳掏出来:“外面也不知过去几个时辰了,蹲了这么久什么也没蹲到,咱们还是出去吧。”

蜃晃晃触角,深表赞同。

他哈欠还没打完,余光瞥到旁处的景象。

视线微微凝固。

下一秒,他瞳孔收缩,直接怔在原处。

释真掏出一只护身符。

“这是寺中高僧念经开光过的护身符,材料都是安神香薰过,有凝神静气之功效,娘娘若是不嫌弃,不妨收下。”

鹂妃愣了愣,连忙伸手接过,有些受宠若惊:“……多谢方丈!”

释真笑了笑,没说什么。

只是道了声“阿弥陀佛”,目送她们下山。

……独留江宴秋一人,怔怔地愣在原地。

无数不经意的记忆碎片、一闪而过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驰。

——“乔氏每日不是在家刺绣赏花,便是吟诗烹茶,偶尔去定慧寺烧烧香,为家里人求一求护身符、长明灯,每次都有侍卫婢女陪同,从无一人落单的时候,更不用说会情郎了……”

——“我在家闲不住嘛,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又没有经验,心里也害怕呀。到定慧寺来求一枚大师的护身符,心里就踏实多了……”

——护身符。

为什么都是护身符?

为什么,都是怀有身孕的女子?

明明清空万里,艳阳高照,他却如坠冰窟。

一会儿是释真大师凝神倾听他的话语时,和蔼又专注的模样。

一会儿是楚辞说起白泽州的变故时的难掩悲痛,以及提到线索断在定慧寺的肃穆沉重。

幻阵中,“释真”对他这一抹幽魂的存在毫无所觉,目送完鹂妃的马车驶远后,便收敛起笑容,转身回到寺中。

“释真师叔,之前的护身符好多人求呢,不愧是咱们寺里开光的东西,施主们都信得过。”洒扫的小沙弥乐呵呵道。

释真闻言,但笑不语,手中拈动佛珠。

“是啊。”

下一秒。

鹂妃的梦境破碎。

周围无比真实的一切仿佛镜影般被打破。

江宴秋大口喘着气,回到了现实世界。

.

幻阵中的景象消失。

江宴秋强忍着眩晕睁开双眼。

四周漆黑一片。

是熟悉的长乐宫殿,鹂妃寝居。

未至寅时,整个皇宫都静静悄悄。鹂妃似是梦到什么,眉头微皱,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梦话,然后翻了个身,复又沉沉睡去。

江宴秋难掩心中的震撼,脑子里无数道疑问盘旋,在这暮春之夜,背后甚至出了层薄汗。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找出鹂妃那枚护身符,看看到底什么来头!

.

借着微弱的夜明珠的光辉,他在寝殿内四处搜寻。

矮榻、妆奁盒、茶桌、灯架……

还好,护身符这种东西,常人不会当作宝贝藏起来,大多作为随身之物,贴身携带。

最后,他在鹂妃的梳妆台上找到了那枚被端正放好的护身符。

明黄色的符纸折成三角形,妥帖地放在丝线织成的香囊中,散发着淡淡的檀木香和安神香的香气。

江宴秋小心地将符纸取出,细细展平。

朱砂绘制的符文,能看出制符之人手法老道,笔画一气呵成,常人看来只是一张普通的明黄纸张,但在修真者眼中,却能清晰地看出灵力的走势。

如今修真界的符纹大多是上古文字演化而来,笔画繁多,而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稍稍改动一两道笔画的走势,就能从祈祷风调雨顺、国家繁荣昌顺的的字符,变成凶戾万分、杀人无形的魔符。

江宴秋因为对阵法感兴趣,又意外得到了判官笔,曾经有段时间仔细研究过这些上古字符,对其还算了解。

他仔细辨认着字符中每道笔画的走形,不敢有半点马虎,就怕自己学艺不精,看出差池。没一会儿,眼球便酸胀无比,眨一下都生疼。

一刻钟后。

他长呼一口气,揉了揉眼睛。

符纸暂时没什么问题。

不仅没什么问题,甚至非常有用。

制符之人明显手法高超、灵力高强,是有真才实学的,护身符也是真的能挡灾防身,绝不是市面上那种江湖骗子随便几笔朱砂勾出来的鬼画符。

江宴秋不信邪地将明黄色的符纸里里外外看了一圈,甚至把它举起来,对着夜明珠轻柔的光透着检查了几遍。

还是没什么问题。

他有心想把东西带出去,找懂行的再看看……比如一看就很学识渊博的小师叔。

但这地儿不是别的地方,乃是大宛皇宫,机要重地。

若是鹂妃发现不对劲,上报上去,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就糟了。

前夜赴宴的修真者只有他跟师叔两个人,结果第二天鹂妃的随身之物就丢了,小偷还没有留下丝毫证据。

江宴秋:“……”

换成是他也很难不怀疑。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担心那位传说中的国师。

虽然从未碰面,但江湖中总有他的传说。

十二年前对方就已经是玄光境了,还轻而易举地击退了花柳街连杀数人的窜逃魔修。

五皇子说是说对方最近云游去了,归期不定。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因此,他只能争分夺秒地检查长乐宫内一切可疑之处,包括这枚护身符,完事儿了还得把东西摆放回原位,营造无人来过的假象。

就当江宴秋快要死心,将符纸折回原来的三角形,小心地塞回香囊时。

他看着手里那只刺绣精美,丝线顺滑的香囊,突然愣了愣。

……有没有可能,是香囊的问题?

.

是他脑子没转过弯,陷入思维定势了。

光想着不为人知的阴谋肯定藏得越深越好,越是复杂难懂的符文,越有可能出问题。

谁知道,人家可能压根没在意,大大咧咧地直接暴露在最外面!

他举起那枚香囊,放到面前,小心地轻闻了两下。

檀香,烟灰香,这都是寺庙里很常见的东西,倒是没什么。

安神香的味道清浅好闻,跟他原先给乔夫人的那种差不多。

有一丝淡淡的沉木香,这是鹂妃自己衣物上也有的味道,应该是拿到护身符后沾染上的长乐宫的熏香。

还有……

江宴秋神色一凝。

不对。

在众多丝丝缕缕、宛若轻烟的香气中,还有一道极其细微、稍不注意,就会忽略的味道。

带着血腥气的记忆刹时涌入他的脑海。

残肢断臂、满地的鲜血、肆虐的黑雾、空洞地望着天空灰蒙蒙的双眼……

是烛阴狲!

.

江宴秋心跳如擂鼓,血液剧烈地在血管中搏动,令他太阳穴都一阵阵跳痛。

他强忍下心中的怀疑和悸动,深吸了一大口气,将原先那些气味都从肺中呼出去,才重新无比仔细地,分辨众多香型中的那一抹。

绝对错不了。

是烛阴狲的油脂制成的香烛的气味。

当年进入秘境之前,仙盟的人曾经说过,烛阴狲这东西,虽然才从秘境中带出来没几年,但却浑身是宝。

其中有一样功效,格外引人注意。

那就是作为诱饵设下陷阱,诱捕魔物。

通常是将其油脂制成特定的香烛,带到野外或魔物出没较多之处,提前布置好陷阱再点燃,燃烧后的香烛,不出一刻钟,能把方圆十里内的魔物都引来。

江宴秋心中冰凉一片。

为何释真大师赠予鹂妃的护身符,会混有烛阴狲制成的香烛味道?

他几乎无法强行解释为简单的宫斗陷害。

若非修真人士,绝无可能接触到这种东西。若是真有旁人想陷害鹂妃,有一百种别的手段,什么麝香、欢宜香、龙涎香……孕妇闻多了都没好处。

可偏偏是烛阴狲制成的香。

鹂妃接触的这么多人事里,只有定慧寺、只有少林,有能力得到这样的东西。

几乎是下一秒,一个更恐怖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

到底有多少人去定慧寺求了这种护身符?

所有护身符,都被熏了这种香吗?

这些疑惑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恨不得分裂成几瓣,一边去定慧寺质问释真,一边去验证其他护身符,还有……

找到小师叔,问问他的意见,寻求他的帮助。

想到郁慈,他脑中一个机灵,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梳妆台前,手脚冰凉地站了好久。

已经过了寅时了。

他思绪逐渐清醒。

此刻绝对不是去定慧寺找释真大师的好时机。

对方有伏龙境的修为,又是活了几百岁的高僧,而小师叔只有玄光境,自己还是凝元境大圆满。

万一真到那一步,交起手来,他们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就怕真面目被揭露后,少林干脆狠下心来,毁尸灭迹。

他现在终于设身处地地明白了楚师兄那种孤立无援、天下之大,不知何人才能信任的孤独和恐惧。

他能相信少林吗?

他能……相信昆仑吗?

他甚至连回宗禀报真人都万分犹豫。

定慧寺与此事牵扯如此之深,少林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而昆仑,又是否对此事真的一无所知?

鹂妃翻了个身,模糊地梦呓了几句。

“……娘娘?”

睡在外间的小丫鬟将醒未醒,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眼睛都还没睁得开。

担心有人醒来,江宴秋不得不将香囊放回原位,就连褶皱都还原成了未拆开时的样子。

然后,他利落地翻窗而出,几个呼吸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月夜中的长乐宫静静悄悄,晚风拂动轻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

夜露深重,回到五皇子的别院时,江宴秋抖了抖发烧上露水。

蹑手蹑脚地翻墙回房间,没惊动一个下人。

江宴秋呼出一口气。

然后转眼,看见郁慈一袭白衣,衣冠整齐,正站在院中,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的方向。

一看就是一宿没睡,专程等着呢。

江宴秋:“……”

他心虚道:“哈哈,小师叔,怎么还没睡呢,鸡都要打鸣了哈哈。”

郁慈淡声道:“某人一声不吭,半夜失踪,我这个当师叔的,自然放心不下了。”

江宴秋:“……我要是说,是夜里睡不着吃夜宵去了,小师叔你会信吗?”

郁慈:“你说呢?”

江宴秋:“……”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坦白从宽。

就见郁慈走近了些,掌中运起灵力,为他吹干了发梢上的露水。

然后瞥了他一眼:“既然回来了,早点歇息吧。”

从侧脸到脖颈都泛着暖洋洋的热意,发梢和肩头令人不适的湿重露水变得温暖干燥,江宴秋就像只被人撸了下巴的猫,舒服得只想喟叹一声。

沉默片刻,他问道:“小师叔,你不问我到底去了哪里吗?”

“我问了,你就肯说实话吗?”郁慈收回手,淡淡道:“我宁愿等你自己告诉我。”

江宴秋愣愣地看着他。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还未完全降临,只能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人的表情。

以及……

落在他身上时,无比专注的眼神。

这个人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都不言不语,只有回望时,才能察觉到这样沉默又专注的目光。

小师叔……是可以信任吗?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

“小师叔……我有话要告诉你。”

.

“大概就是这样。”

江宴秋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地啜饮。

身处温暖的室内,肩上披着毛毯,手里是郁慈刚为他沏好的热茶。

他这才感觉活过来了。

以及……从刚刚巨大的恐惧感和孤独感中挣脱出来。

他把鹂妃梦境中看到的景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郁慈,略去了蜃的存在,只说是江氏给他的其他法宝。包括释真与鹂妃的交谈,临走前赠予的护身符,以及他发现的护身符的不对劲。

虽然手中捧着热茶,发出舒服的叹息,江宴秋的表情却很冷静。

并告诉了郁慈他接下来的计划。

一是要验证,护身符上的那缕气味,是否是人为添加的烛阴狲制成的烛香。在长乐宫太过匆忙,又怕打草惊蛇,留给他调查的时间其实不多,最后没没能带走那枚香囊。

二来,则要看看是否所有护身符上,都有同样的烛阴狲的香气。

除此之外,他还想去看一下定慧寺为了分担朝廷的压力,搭建的流民营。

自从乔夫人回忆出这个消息后,他就一直有些在意。

“……唔,我说完了。”江宴秋心虚地掀起眼皮。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温暖如春的室内,郁慈的表情似乎变冷了一些。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跟我说?”

江宴秋一愣,刚以为小师叔是怪自己擅自行动,耽误了信息。

就见郁慈冷着眉梢看向他:“你可知,入人梦境有多危险?但凡对方不是普通凡人,而是给你设套的修真者,一辈子都得困死在里面。”

江宴秋:“……”

小师叔还怪难得讲这么长一句话。

虽说是为了训他……

他呐呐道:“这不是我还不确定,不想把小师叔你卷进来嘛。”

郁慈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要是我没记错,任务规定的两人,应该是让这二人协作完成的意思。”

江宴秋:“……”

怎、怎么还反讽呢。

江宴秋只得拉了拉他的袖子,仰头道:“好了,小师叔,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一人偷偷跑出去,害你担心了。”

他眨了眨眼。

非常之无辜。

郁慈:“……”

他被人拉得低了些,又或许是顺势弯了弯腰。

长发落在江宴秋拽着他衣袖的那只肤色白皙的手上,黑白交织,泾渭分明。

江宴秋有点怕痒,没忍住缩了缩手。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脸色才被哄好的小师叔,似乎又生气了。

江宴秋:“……”

怎么这么难哄。

小师叔,你的脾气是不是被我惯大了。

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好了好了,说正事。”

他睁开眼,表情严肃了一些。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也得一件一件办。

“我想先看看乔夫人在定慧寺求的护身符。”

“要是乔夫人那枚也……”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沉。

窗棂之外,一缕微光透进。

长夜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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