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主仆
神域中两个月, 幻境中便又过了六十年。
月舞已经变成了一只成熟的泥巴怪，如今她偷偷从竹林溜去试炼场的另一头，也不会再轻易再被赤焚一族发现。
许是和如今的新身体融合得很好，她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到很多年前, 自己还在回雁宗的时候。
月舞以前算不得一个好人。她是一个孤儿, 自有记忆起，就被回雁宗主带回了宗门, 成为了回雁宗一名普通弟子。
回雁宗是一个不大的宗门, 世代守护着上古的一棵无忧果树。尽管在月舞眼中，那棵破果树没什么用，除了能令人忘情, 不再痛苦, 一枚果子顶多增加二十甲子功力。
但毕竟是上古的东西，对于这种小宗门来说, 已算一份荣光，十分幸运。
宗门中的资源本就有限，对于一个过分小的孩子来说, 是很难活下去的。
不仅没有师尊护着，还要干最苦的活，有可能吃不饱饭。
许是知道自己在门派中没爹疼，没娘爱，想要的一切都得靠自己。月舞很小的时候，嘴巴就很甜，她会讨好师兄, 也会勤快地帮师姐做事, 受了欺负, 表面若无其事忍了，回头就绞尽脑汁暗害回去。
哪里能偷学到功法，月舞就机灵地往哪里钻。为此常常被发现挨打，挨打的时候，她咬牙一声不吭，下次却还敢。
靠着这份毅力，在大几岁后，她成功地进入了内门。
比起其他被家族送来学艺的同龄小弟子，她显得又瘦又小，像只滑稽的猴子。
每逢其他弟子有爹娘上山送东西，就是月舞最格格不入的时候。
那些幸福的孩子，在院子里冲父母撒娇，吃蜜饯，换上了漂亮的新衣裳，月舞只能在最偏僻的地方，为宗门扫雪，赚取一两枚灵石。
这样辛苦枯燥的日子，就像蒙上一层阴霾，不见天日。
有一天，月舞攒了好久的灵石，终于能够买下一个辅助修炼的法器，可是第二日，就被同屋的另一个少女拿走了。
月舞想婉转地把东西要回来，她笑道：“师姐，这是我的镯子，原来被你捡到了，多谢师姐。”
那女弟子却并不想还给她，甚至不下这个台阶：“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东西？这明明是我娘昨日来看我，给我带的法器。”
没人信月舞，月舞第一次扯下温和的笑脸，与那弟子厮打起来，最后法器被摔碎，那弟子没事，月舞却被罚在院子中，跪上六个时辰。
窗那头，弟子得意地冲她笑。
月舞面无表情，刑罚堂的长老，是那女孩的表叔。
她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但是心里有个念头，不论如何，她以后也要过上人上人的日子，再也不要重复少时的苦楚。
那晚下着雪，其他弟子都回屋子了，只月舞一个人还跪着，她跪得麻木，嘴唇发青。心里在算计如何报复回去。
有人打着伞，踱步过来，将她小小的身子笼罩住。
“这么冷，回去吧。”
月舞抬起头，看见一个苍白好看的少年，他微笑着，在她呆愣的表情中，温和重复道：“回去吧，别怕，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月舞后来才知道，这人是宗主唯一的儿子，韶光。
韶关脾气极好，却在幼时的不幸中伤了经脉，修炼再难寸进。
韶光是月舞生命中，对她最好的人。他把她要来自己的院子，让她吃饱饭，穿新衣，他教她念书识字，不让她被人欺负，还教她抚琴画画。
少女情窦初开，月舞一度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对别人她许是阴暗的、睚眦必报，但对韶光，月舞独独只剩真心。
月舞不再像幼时那样干瘦，也渐渐有了漂亮少女的影子，后来，韶光到了议亲的年龄，却一直没定下来。
月舞本来很紧张失去他。
但他笑着说：“因为在等你长大。”
那段时日，美好得像在做梦。谁也没想到月舞一个孤女，未来能当上少宗主夫人。
原本第二年就要成亲，韶光的身体却越来越差，陈年旧伤让他日日疼痛难捱。
月舞打听到，世上有一种很厉害的妖兽，天生灵胎，活在妖兽林中，称得上是万妖之王。若能将它的修为换过来，韶光就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去往仙山对面那座小岛，蛰伏了两年，被妖兽们追得狼狈，却也终于找了那只小妖王，苍吾。
苍吾很单纯，一心只有修炼，几乎都没怎么出过洞府。他们一族，生来就是修炼狂魔，一生除了发-情期为自己找个道侣，绵延子嗣，大半生都是在洞府中修炼，直到到飞升。
而狡猾的人类，要骗一只单纯的妖兽，往往再容易不过。
苍吾本来就到了要找伴侣的年龄，小岛上没有第二只苍吾兽，但他可以找一只脾气相投的精怪。
苍吾发现，自己洞口每日都会出现一捧他最爱吃的果子，山花烂漫时，还会出现一捧花。
一个被妖兽追得到处跑的少女，常常笑盈盈地来和他说话。
他起初不在意，还警告地让她离自己的洞府远一点。
她却依然锲而不舍，还送来了更多的东西，甚至去海底给他摸最漂亮的珊瑚，把他简陋的洞府外面打扮得十分精致。
她常在密林最高的那棵树上，给他吹笛子听，笛声活泼，包含着少女毫不遮掩的爱意。
苍吾找伴侣，她就找死。他刚要准备和看中的女妖展示自己的威武，月舞下一刻，就会被好几只妖兽嘤嘤追来他的身边，可怜巴巴：“苍吾大人，救命啊！”
苍吾：“……”
她很会撒娇，满嘴甜言蜜语：“苍吾大人，整个密林，你最好看了，也最厉害，最威武，最善良。”
咳。
“苍吾大人，我的树屋被雨水淹了，能不能进你洞府将就一宿？”
“睡洞口，那好吧。”她半夜磨蹭进来，“苍吾大人，外面打雷了，我担心你害怕。”
被她这样缠着，苍吾没法找道侣。
她好烦，可是也很鲜活可爱，苍吾觉得她和所有精怪都不一样。密林每天因为她鸡飞狗跳，他宅洞府的日子完全被打破，待到发-情期到来的时候，苍吾悲催地发现，他一个交好的女妖都没有，洞府还被另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占据了。
月舞说：“苍吾大人，要不选我吧，我义不容辞。”
他烧得厉害，在她掌心哼唧，佯装勉强同意了。人与妖兽结合，需要契约，才会最大程度不伤到伴侣。
但却在两人结契的时候，月舞对他用了秘术，结了主仆契。
她是主，他是仆。
苍吾第一次知道她是个骗子，她褪去那副笑盈盈的面孔，冷淡道：“和我去救人。”
化作人形的少年望着她，目光盛满不解和悲伤。
月舞从不是什么好人，她要过好日子，要让自己爱的人活着，就能忽视苍吾的悲喜。
她卑鄙惯了，却因为苍吾很多和她相处的时候，都是一只小兽的模样，她打从心里，就没把他当作一个男子。
韶光的身体，能接受的修为并不多。
于是，每一年，月舞都会把它召唤过来，让它给韶光渡修为，渡完修为，又挥挥手让它回密林。
小妖兽沉默地过来，沉默地走。
他那时候才知道，月舞眼中，他只是那个兽形的苍吾兽，而非和她一样，是一个人。她无视他的苦痛和虚弱，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眼见韶光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月舞很高兴。
最后一次让苍吾来给韶光渡修为，宗主说：“韶光如今身体大好，那妖兽留着也没用了，听说取出它的内丹，能彻底让韶光好起来，还能正常修炼了。”
月舞蹙了蹙眉。
“你不是最想韶光长久地陪着你，难不成还舍不得一只畜生？”
韶光看着她，安抚笑了笑：“没关系的，不必这样，我能和你好好生活几年，已经心满意足。”
月舞沉默良久，咬牙道：“好。”
那天眼见宗主就要取出苍吾内丹，月舞别过头，一言不发。最后关头，苍吾悲伤地看了她一眼，逃走了。任由月舞怎么强行逼迫他，让他回来，他忍痛也没屈从。
月舞第一次知道，原来只要苍吾不愿，这份主仆契约下，它是能脱离掌控的。
她有些失神。
苍吾伤重，再不见影踪。
又等了一年，宗主似乎也发现月舞没法把苍吾找回来，失望地摇了摇头。
“算了，动手吧，共生契也是一样的，我儿若与她共命，那只愚蠢的妖兽，总会愿意去死，拿出内丹来。”
月舞被缚在结界中，看见那个苍白好看的男子，无奈冲她笑，韶光说：“小舞，这么久的感情，我本不想伤你，可你实在太无用，就和你的父母族人一样无用。你若留住了苍吾，它献出内丹，我说不准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时隔多年，月舞才知道真相。
韶光因少时重伤，无法修炼，早早就打上了苍吾兽的主意。但若妖王还活着时，仙岛有结界，修士无法进入。只有世间能无视一切结界的灵域之体，才能进入仙岛之中。
月舞便是他们找到的那个拥有灵域之体的孩子。
他们杀了她那对只是普通村民的父母，抹去她五岁之前的记忆，将她带回宗门。他们让她的生活充满苦难，任由她成长为一个卑鄙、不择手段自保的人，又无意给她透露仙岛的消息，让她长大自愿去仙岛，契约苍吾。
在结界中，月舞恨得目眦欲裂，她忍受着痛苦，拼命想逃出法阵，不愿与韶光共命！
七日七夜，她痛得再无知觉，她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朦胧中看见了苍吾的影子。
它最后还是来了，它感应到了她有危险。
那只被她一次又一次伤害的单纯小兽，浑身是血，打败了宗主父子，最后把她叼回了山林中。
但苍吾并不知道，月舞和韶光共命契已经结成了。
月舞浑身是伤，被它温柔地舔舐，苍吾渡给她修为，月舞沉默地看他忙碌，转过头，满脸是泪。
仿佛她曾经给的伤害，从未发生。他还是那个洞府中，宅得不谙世事，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到手的“苍吾大人”。
*
月舞醒来，发现自己仍旧满脸都是泪。
她没心没肺，很久没哭过了。
她擦干脸，先去探望竹屋里的师桓，然后坐在幻境交接的墙上发呆。
她终于在梦里见到苍吾了。
当年她险些拖累死他，她骂他，打他，赶他走，说自己不会喜欢一只妖兽。可不管走了多远，她一有危险，再睁开眼睛时，苍吾仍旧守着她。
她知道，苍吾兽一生原本只有一个伴侣的，尽管那契约卑鄙地被她换成了主仆契，在它心里，却也是道侣契。
月舞和韶光共命，注定会害死苍吾。
那日她想了很久，拍了拍身边的傻狗，也没再赶他走，带他一起去了人间。
她带他走过人间的落日，看朝阳初升，观察小贩的油嘴滑舌，又带他看大千世界。
最后，月舞在心里想：我若走了，你别再被任何人骗了。
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路，月舞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的，直到它的修为越来越高，月舞却感到自己越发虚弱，若她真出了事，苍吾必定会倾尽一切救她。
主仆契约易结不易解，解开需要很高的修为。而共命契这种邪术，到死也无法解开。
于是月舞让苍吾把修为渡给自己：“你不是什么都能满足我吗？那就把修为给我。”
他有些伤心，凝望她很久，最后点了点头。他一直以为月舞一心想要飞升。
“那你等我，我会在下界好好修炼，将来去找你。”
别找我了，她心想。我那么坏，从来都配不上你。
月舞拿了他的修为，第一时间就是解开主仆契约，她支开苍吾，只身前往回雁宗，杀了宗主和韶光。
共命的契约还在，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于是跌跌撞撞，往远离苍吾的地方走。
后来月舞消散的魂魄凝实，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妄渡海了。
“唉。”月舞叹了口气，若没梦到苍吾还好，可事隔经年，她再次在梦中看见那只傻狗，她方明白，自己多么想回到当年，仙岛初遇，那个下雨的晚上，死皮赖脸蹭进他的洞府，叫他一声“苍吾大人”。
她曾经那么坏、自私、凉薄，却也愿意为了苍吾，成为那个真正可爱的人。
睡在山洞听风，和他一起看雨，在阳光炙烈的午后，与他做一下从未尝试过的事。
但这些如今都止步于幻境。
月舞幽幽地看着从试炼场出来的男子，心里磨牙，笑着打招呼讨好道：“青玹大人，请问小的什么时候能离开幻境，离开神域啊？”
她已经在幻境为他免费照顾一号和二号一百六十年了！
青玹抬眸，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墙上的月舞。
他扯起唇：“等我心情好的时候。”
月舞气到极致，反而露出了一个笑：“那青玹大人，你今日恐怕心情就会很好。”
“怎么说？”
月舞笑眯眯道：“因为我听说，您心里不敢想的那个人，今日回来北域了。”
青玹唇边笑意淡了些。
月舞心里轻哼一声，互相伤害谁不会，这变态自己不敢想，得不到，也不放自己回去见苍吾，活该！
她想想青玹的反应，就有些幸灾乐祸。
但青玹远远比她想的平静，听族人汇报完后，他沉默了片刻，轻笑说：“打开幻境，恭迎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