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森罗木·二
夏天过去得很快, 这个夏日里，小皮度过了人生中最自由的一个暑假，比起平时, 轩何志也抽出更多的时间来教他游泳、陪他逛街，偶尔还会给他买一杯奶茶。毕竟开学后会很忙，儿子还要去住宿舍，到时陪他的时间就变少了。
轩何志特地要求来送新生军训，但就在学生们吵吵嚷嚷出发后，他站在空空荡荡的校门口, 突然心里充满了失落。
这就走了……轩何志目送小皮离开，目送这场终将到来的分别。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
轩何志盯着与同学们有说有笑的小皮，小皮高高兴兴地上车去军训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爸的郁闷眼神。
算了……总要离开家的。轩何志在学校正门前坐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精神抖擞, 回去上班。
曹斌早已不止一次提醒过轩何志这位贫穷的老父亲：孩子们不属于任何父母, 父母只是一份被交托的工作，他们为上天养育这个世界的新成员。时间一到，新成员们长大成人, 将纷纷离开，投身于广大社会，就像在池塘中孵化、争先恐后游向大海的鱼。
也许这些年里, 和我一起的生活, 会觉得窒息吧？轩何志常常心想，每天当他回到寝室里，看见加宽的床, 少了小皮, 实在不习惯。
轩何志一连数日, 都有点无精打采。
从前的他也是孑然一身，但这些年里，看着小皮长大，父子俩有说有笑，以往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
他总忍不住爬到宿舍楼对面的树上，从那里可以看见小皮寝室的阳台。
“何志！”胡清泉查完寝，路过校道时，小声道，“下来了，已经熄灯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和江鸿多玩玩？”轩何志一边从树上爬下来，一边说道，“怎么就老喜欢和那个叫连江的在一起呢？”
“走吧走吧，”胡清泉说，“吃宵夜去。”
轩何志总有不好的预感，但他选择相信小皮。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小皮和连江总是形影不离，轩何志终于在某一天暴走了，父子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争吵。
“我就知道！”轩何志难以置信道，“我不喜欢那个连江！你成天和他黏在一起……”
小皮：“我们只是朋友！我只是……只是给他买了杯奶茶而已啊。”
轩何志：“你现在当朋友，过几天就要谈恋爱了！你还给他买了杯二十五块钱的！我都看见了！就是这张小票对吧！”
小皮：“……”
轩何志差点心脏病发作，犹如大一宿舍那只公鸡舍管，鸡冠已经彻底充血了：“你还没有成年！你只有十岁！”
小皮据理力争道：“我根本没有和他谈恋爱！而且我也已经十七岁啦！干爹给了我八年的龙力，你别老是把我当小孩儿行吗？”
项诚在十年前，召集鸱吻与嘲风，为小皮注入龙力的过程里，一并也将龙族的幼年经验灌输给了他。
“不行！不行！”轩何志道。
小皮：“我们只是朋友！”
轩何志道：“都一样！在我这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去和他绝交！不许再说话！”
小皮：“爸……”
轩何志斩钉截铁地说：“否则你就没有我这个爸爸。”
小皮：“为什么啊？！我、我、我……”
小皮终于绝望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轩何志在这种时候却是个铁石心肠，对小皮冷眼旁观。
之后，小皮不知道去说了什么，料想是哭哭啼啼地和连江绝交了。
连江这家伙简直是胆大包天！轩何志心想，别让我抓到你违纪。
但小皮从这天后，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奶茶也不喝了。
很快，世界末日要来了。
突然间，轩何志毫无来由地觉得对不起儿子，如果明天世界就毁灭了，与自己在一起度过的这短短的一生，有没有过真正快乐的时光？
小皮依旧住在他的寝室里，夜深人静时，轩何志总在回忆抚养他长大的一点一滴，回忆那些时光中，他带给自己的快乐。
要么算了吧。轩何志心想。
事情迎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则是连江带来貔貅等身金像的时候——轩何志被吓了一跳，但他本能地拒绝了连江。
“世界不会毁灭，”曹斌说，“我对此很有信心。”
道别时，轩何志看着曹斌，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事实上，他的内心深处，也是这么想的。
“为了小皮，”轩何志说，“我会努力不让世界毁灭的。”
曹斌道：“但执行任务时，还是要注意安全。”
轩何志沉默片刻，知道此行非常凶险，海啸马上就要抵达东面海域，底下不知道还藏着什么神秘的力量。
离开前，轩何志带着他与小皮的合照，上面是一只幼年的小貔貅原形，由轩何志抱着，站在驱委门口，当时的轩何志愁眉苦脸，想到要把这神兽养大不知道得花多少钱，顿觉人生绝望。
他把自己所有的家当收拾在一个信封里，放在教师宿舍的桌上，用签字笔工工整整地写了“给小皮”。
继而来到食堂，朝连江交代了一应事宜。
“你要和小皮告别吗？”江鸿追上前。
轩何志答道：“不了，我俩的习惯是，只要不告别，就会很快回来，我会回来的。”
于是，他动身前往连云港。
世界末日来临前。
百米高的排山巨浪从东面呼啸而来，连云港所有的凡人已经全部撤离，唯剩江苏本地驱魔师在城市上空飞行。
“轩何志——”
“轩何志！”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轩何志飞向一望无际的海岸，吼道：“你们快走！”
“海岸线守不住了！”有驱魔师焦急地朝他说，“只能保护城市。”
“交给我吧！”
轩何志落在一座大厦的楼顶上，面朝茫茫大海，隆隆雷声淹没了所有的水声，巨浪犹如万马奔腾。
天空中无数飞鸟掠过，传下预警声音。
“距离海啸第一波冲击抵达还有七秒。”
“七、六、五……”
轩何志旋身，双手从虚空中抽出了上古神兵，“森罗”与“万象”。传说它来自极西之地，世界的高塔昆仑山之巅，西王母折下万年建木的枝条，淬炼出了能牧使山海之树、催生植被、主掌青木之精的旷世双刀。
“四、三、二……”
“你以后，是要去拯救天地的……”
二十年前，在森罗万象选择了轩何志时，师父如是说。那年的轩何志不明其意，如今在他屹立于大厦顶端，面朝汹涌的巨浪时，他忽然明白了。
“一。海啸抵达，做好冲击准备。”
“一叶落，”轩何志旋腕，引领天地脉灵气，喝道，“万木生——！”
海啸冲上岸边，海滨所有的楼房犹如积木般纷纷垮塌，码头处的船只被冲向城市，但下一刻，一抹绿色出现了，紧接着成千上万的参天巨树拔地而起，藤蔓交织，筑起了第一道屏障，犹如巨墙般抵挡住了海啸的迎面冲击。
距离海啸不过三十米的最前线，轩何志双刀前推，绿色的强光铺天盖地，形成对抗。
“第二波冲击即将抵达，三、二、一。”
前浪尚未落下，第二波巨浪已疯狂涌来，挟着飓风，仿佛贪婪的巨口要吞没所有的陆地，轩何志的西服外套在狂风中飞扬，竭尽全力，发出怒喝。
“第三波冲击即将抵达……”
轩何志双耳畔已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瞳孔中倒映出第三波巨浪，它翻越了自己以灵力建筑起的屏障，朝着城市内涌来，轩何志只得咬牙再次催动灵力。
而就在此刻，海面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亡鲲展翅，从海底刷然飞出！
轩何志陡然睁大了双眼，耳边响起了亡鲲充满诱惑之声。
“睡罢……轩何志，你已经很累了……”
“人生苦短，何必留恋不去？”
“不……”轩何志发着抖，说道，“为了小皮，我还能撑……为了小皮……”
“爸……爸！”
小皮的声音仿佛穿过了梦境，抵达了轩何志的意识最深处。
“爸！”
小皮穿过食堂，跑向教导处，那里空无一人，他的父亲在离开前，甚至没有与他说再见。
轩何志的办公桌收拾得很整齐，上面只放了一个纸相框，里头是他与小皮的合照。小皮站了一会儿，又跑向教师宿舍，推开门，看见父亲留在桌上的信封。
他沉默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只有寥寥几行字的信、一张银行卡、一小沓用回形针夹在一起的发|票与资料。
【小皮，我买了一套房，在你名下，是商品房，不是学校分的那种。在西安，已经付了全款，房产证还没下来，交房的时候记得去办房产证。】
【这张卡里还有四十六万多，留给你以后当生活费，省着点花。】
【爸爸爱你。】
寒冷的海水冲垮了屏障，铺天盖地，涌入了城市，轩何志首当其冲，遭到了海水的当头轰击，但他仍然努力地站在楼顶，所有的藤蔓朝着他涌来，蔓上他的双腿，把他牢牢地固定在大楼的天台上。
与此同时，更多的根须蔓延，覆盖了整座大厦，而轩何志的身体竟是隐隐现出了木质化。
“我……不能放弃……”轩何志喊道。
下一刻，海水彻底淹没了他，而他睁大双眼，在意识的最深处，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爸，你是英雄吧？”
“不是啊，我只是……凡人。”轩何志咬牙，艰难地抵抗着海啸与无处不在的梦魇，它们正在他的身周游走着。
亡鲲迎面而来，将轩何志彻底吞噬，但就在它吞食轩何志的最后一刻。
绿光惊天动地，爆发开去，天地灵气一收，汇入轩何志身躯。
在他的身后，现出了一名头生双角、赤|裸上身、覆盖绿叶长裙的男性神祇。
轩何志降神，句芒现世！
神祇的容貌极其柔美，双角覆满了绿叶，胸膛处浮现出无数繁花文身。只见祂手持一根树枝，朝着海水潇洒挥去。
滔天黑水瞬间刷然后退，轩何志身周繁花绽放，漫天乌云退却，阳光万丈，春回大地！
“貔貅之请，上达天听，吾以西王母华园，生命神之力助你。”
句芒声音消失，降神解除，只持续了短短的数秒，轩何志却已筋疲力尽，倒在了楼顶上。
希望……西安别这么来一次……否则我刚买没多久的房子就完蛋了。
这是轩何志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世界末日到来，荧惑嘶吼着释放出了最后的力量。
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在外围帮忙就好了……轩何志提着森罗万象，飞进了结界中，但在那漫天的法术里，连江驾驭着小皮朝轩何志飞来。
“爸——！”貔貅喊道。
“不是让你留在圣地，别来的么？！”轩何志看见连江，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怎么骑在小皮的背上？！”
连江忙道：“我们怕您有危险……”
“给我下来！”
“爸！在打仗啊！”
轩何志不由分说，把连江从貔貅背上揪了下来，自己翻身骑到了儿子背上，抖开双刀，说道：“走啊！去帮你干爹。”
貔貅回头看了连江一眼，连江忙挥手示意没关系。
“我到天上也帮不上忙。”连江说，“你们注意安全！”
说着，连江抡起风轮巨剑，虚晃一剑，借着狂风之力飞向远方，加入了地面上与魔物的战斗。
轩何志的森罗万象引领着天地脉的灵气，貔貅踏空而去，所过之处，万木争发，巨树汇聚为海洋，将根须抽向天空，开始攻击尚未完全离地的荧惑。
“爸！我们会赢的吧！”
“你之前在圣地捡了多少钱？”轩何志问。
貔貅：“两万……”
“怎么才捡了这么点？”轩何志又说，“我们会赢的！待会儿打赢了，你让江鸿把荧惑变成钱吧！”
“我不好意思说，”貔貅道，“要说你自己去说……当心！”
轩何志避过荧惑的攻击，突然笑了起来。
“你要活七八百年，我是在给你攒……快！靠近它！”
“不用！我说了不用！”貔貅载着轩何志，凌空飞向战场正中央的荧惑。
轩何志身后再一次浮现出生命之神句芒的身影，天空中，上位灵的领域纷纷浮现，朝着大地上众神的代言人们，投下降神的光辉。
远古诸神逐一降神，轩何志身周飞叶发散，化作英俊的生命之神，带着绿意盎然的天地源生力量，展开巨叶幻化的垂天之翼，无畏迎战那妄图毁掉他美好生活的魔王。
——轩何志·森罗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