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027章
可怜匆匆赶来的银骑兵, 还未下马唤上一声将军，就冒失地闯入了这般情境：他们的新夫人羞赧小意地绞着双手，大眼睛眨巴眨巴，红润嘴唇紧抿, 看向他们将军的眼神无辜又委屈。
银骑兵队长蒙了眼, 身后骑兵也匆匆勒马。
嘶鸣的马叫声让浑身僵硬的萧令璟回神，他咳嗽一声, 转头吩咐人烧水：小王子灰扑扑的, 脸上不是烟灰就是不知上哪儿抹的煤灰，加上那双瞪大的异色眼睛——
萧令璟挠挠头：刚才是他声音大了。
在夜宁沐浴更衣的时间里，萧令璟这才得空坐下来、嚼着糗饵听宋青讲这几日镇远关发生的事。由于伙房是临时搭的, 三营那队聒噪的士兵也在旁, 听着听着就讲夜宁在小树林中救他们的事说了出来。
萧令璟一直沉着眉，听见黑|火|药爆炸, 一紧张, 手中的糗饵都捏碎了。
“那……死伤兄弟的遗骸呢？”他问。
“都收敛好了，您放心。”
三营士兵们坐得远, 搭话也只是想讨好新上司, 并没注意到萧令璟的动作神情, 倒是宋青坐在旁边，将萧令璟所有微妙的神态都尽收眼底, 他摇摇头, 笑着掸去萧令璟前襟上的碎屑：
“小殿下不错的。”
萧令璟没说话，沉默地将手中捏着的最后一点糗饵吞下去，也不喝汤了, 只冲宋青点点头、让他好好休息后, 就绕回了他在镇远关休息的临时宅邸。
——他当然知道波斯小王子不错。
抛开一切不谈, 对方的地位人品、手段能力根本没得说。
只是……
萧令璟低下头，用右手掐着左手虎口：他何德何能，怎配得上人家。
还是等清退了突厥，再同小王子好好谈谈吧……
休息的宅邸是城内一位富户主动出借的，在突厥叩关时，他就带着一家老小逃去了江南。
院子一进三间，萧令璟守着规矩，没动主人家卧房，只在堂上随便搭了个行军榻凑合。这几日他在武山，屋子原要让给宋青，宋青却说他住城墙上更方便，屋子便空置下来。
城外战火纷纷，不过数日，屋内的东西又蒙上了一层灰。
萧令璟实在疲累，随便寻了块布在软榻上掸了掸，就合衣缩上去，连夜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松懈，他沾着枕头就陷入了沉眠。
熟睡之人五感迟钝，士兵引着夜宁过来，萧令璟也没察觉。
夜宁蓬松的长发还没完全干，他一边用沐巾擦着，一边听士兵们讲萧令璟前几日的神勇英明——如何退敌，如何整肃士兵，如何收拾了那几个不服管的将领。
正听着，见萧令璟睡在堂上，夜宁便转身将小士兵们拦在院外，他对着他们嘘了一声：
“璟哥睡着，我们不吵。”
说这话时，他异色的眼瞳瞪得大大的，白皙的脸蛋被热水熏得红扑扑的，小士兵们只看一眼就臊红脸，纷纷捂着嘴后退，憨笑着同夜宁作别。
夜宁站在小院门口，右脚尖碰碰左脚尖，才悄悄踏进院内。
这小院一看就是汉人富户住所，院中的摆设明显都没动过，看着堂上新扎的行军榻，夜宁想起从前他们在红岩山时，璟哥就讲过——他们行军打仗时借住百姓家，不会占主人的床。
看看窝在窄小木榻上的男人，夜宁笑了下，自己拖了只小马扎坐到院中央，烤着暖烘烘的日光晒头发。
……
萧令璟再次醒来，已是这一日的午后，他睁开眼就看见院中小鸡啄米的夜宁。
小王子肩上披着条半干不湿的沐巾，脸倒是洗干净了，嘴角却挂上了一抹可疑的水迹。主人家特制的小马扎有个藤编靠背，他将下巴支在上面，睡着后脑袋一晃一晃，好几次都险些卡住喉管。
萧令璟看得心惊肉跳，忙上前将人抄起，平放到他扎的行军榻上。
榻里的那些灰倒都被他裹走了，萧令璟眸色复杂地看小王子一眼，犹豫再三，还是心怀愧疚地伸出手、想替人拉上毯子。
——听那队银骑兵说，小王子是自己骑马过来的。
这三百多里的路，萧令璟只想想就觉得屁|股疼，也不知他……上药没有。
萧令璟狠狠咬了下嘴唇不敢深想，又骂了自己几道混账流氓登徒子。去扯毯子时，又见上面落灰，便一时动意，想到院中掸尘。
——毕竟对方是王子，不比他皮糙肉厚。
然而就在萧令璟俯身去拿毯子时，夜宁却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他迷迷糊糊坐起身，见萧令璟在侧，嘴角一扬，嗓音带着刚睡醒的一点黏，软软唤道：“璟哥——！”
萧令璟捏着绒毯，眼神迷茫了一瞬，而后他狠狠掐自己掌心：怎么又想起阿宁？
他看着夜宁张张口，想板起脸让他别这么叫自己。
结果一低头，正巧看进夜宁微松的领口，白皙的肌肤上艳痕未散，像裹在红布里的鸡血石，萧令璟立刻闭上眼睛，捏着绒毯转过身去。
夜宁发了一会儿呆，才发现自己被移到堂内，看看小马扎又看看萧令璟——
他高兴起来，仰着小脸道：“谢谢璟哥！”
萧令璟没回头，抖抖绒毯道：“我还有事要出去，你想睡就多睡过会儿。”
“有事？”夜宁跳起来，“还要去打架吗？”
不等萧令璟答，他又紧了紧领口、卷起袖子，“我也可以帮忙的！”
萧令璟本想训一句别添乱，但想到城内布置还有三营士兵说的——小王子深夜奇袭、万军之中取敌首级，便轻声道：“……不是打架。”
夜宁偏偏头：不打架？
萧令璟叹了一口气，转身道：“殿下，我很感激您做的一切，但战场凶险，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蹲到堂前的几级石阶上，视线同夜宁平齐，“突厥来势汹汹，若您在战场上出了差池，波斯计较起来，不是我和锦朝能承受的，您回京城待着，我也能安心些。”
夜宁看着他。
——这是“大婚”以来，萧令璟认真说得最长一段话。
夜宁嘴唇翕动，刚想把自己就是“阿宁”的事说出来，门口又着闯入士兵，着急说城东北来了一大群难民，身后还跟着大队突厥骑兵。
萧令璟神色一凛：“确定都是难民？！”
“确定，很确定！”士兵面色青白，“是些老弱妇孺，没有青壮年，孩儿营的几个小哨兵眼睁睁看着突厥骑兵用马鞭将她们驱赶到这里……”
突厥当真愈发不要脸。
两国交战，竟利用无辜百姓。
开城门，镇远关就有失守风险；不开城门，他就要担上见死不救的恶名。
萧令璟抿抿嘴，当机立断：“走，我跟你看看去。”
夜宁坐在床上，见萧令璟没等他就走，也咬着嘴唇哼了一声：不让我去，我偏要去！仗我又不是没打过！
他哒哒踏着小皮靴跟到萧令璟身后，见他如此，萧令璟也没了办法，只能先专注于眼前的事——
远看——
那队突厥骑兵的人数并不多，但就怕他们虚晃一枪还有后手，宋青的意见是打开北城门让百姓进来，城墙后的瓮城还能当个缓冲；另外两个副将的意思却是不能开城门，谁知难民身上有没捆着炸|药。
萧令璟想了想，决定采取一个折中法子：他带银骑兵从东城门出、缠住那队骑兵，宋青和两个副将守在城楼放难民进城，顺便防备突厥偷袭。
他出城门时，夜宁也跟到了城墙上。
远看萧令璟一马当先，夜宁想了想，还是安分地等在了城内，他凝眸仔细观察那群难民：她们中有许多白发老妪，不少妇人怀中的小孩还在嗷嗷大哭着。
萧令璟和骑兵交上手的同时，宋青下令开城门——
涌入的难民一开始还有推搡，在两侧士兵的持刀威吓下，总算有序前进。奇怪的是，在难民陆续进城后，那队突厥骑兵就明显生出退意，似乎并不想同萧令璟多纠缠。
夜宁一直关注着战局，见突厥如此，忽然想到什么，忙转头再看难民：她们看上去与昨夜的那群行动迟缓的突厥步兵并不相同——疲惫憔悴、面色蜡黄，步履也不沉重。
正在夜宁深思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忽然起火，那妖异的蓝色火焰蹿得老高，瞬间就点燃了附近好些人，原本有序的人群混乱起来，推搡下好些老人摔倒在地。
城楼上的士兵忙取了水准备灭火，夜宁却一把将人拦住，在对方出言责怪前，他一脚将城楼上的沙袋踢下去，沙袋准之又准地朝那妇人坠落，同时，他掷出一枚小铁片，在半空中将沙袋划破。
哗啦落下的沙子洒在无助的女人身上，附近士兵趁机将她的孩子抱走。
夜宁只能拦城楼上的士兵，城下着急用水泼了的，蓝色火焰却反而蹿得更高。
“用沙！用布！”夜宁高喊道：“别用水！她们身上有油还有磷粉！”
宋青也回过神，忙指挥士兵们灭火，等情况稳定，夜宁才扯扯他袖子，小声道：“磷粉易燃，让她们别站在日光下，不然很容易再起火。”
宋青点点头，而后在吩咐的间隙，多看了小王子两眼。
接触到他的目光，夜宁主动解释道：“之前在王庭，叛军就是用这方法触发神迹、策动领主跟……咳，”他顿了顿，怕宋青听不明白，便简言道：“总之就是，我在战场上见过这样的——”
宋青倒没怀疑夜宁，他只是惊艳于对方见识，他笑笑，真诚地道谢。
这时萧令璟也带兵赶回，突厥骑兵退得快，他也起疑。回来听宋青将前因后果讲了，他看向夜宁的目光也充满了感激。
夜宁却哼哼一声，给他个大白眼：
——让你不带我。
萧令璟想说什么，城下却又有人来寻，说城中商馆附近发生了砸抢，请他过去主持公道。
夜宁犹豫片刻，还是巴巴跟着去了。
他看萧令璟三两下就将冲突双方劝开，没坐下喝一口水，又听军需官说粮草军饷分配上三营士兵发生了争吵——到仓库将闹事者军法处置后，又是从前线送回的战报、朝廷送来的密折……
夜宁跟着萧令璟走走停停，重回城楼中军帐时，才小声问道：
“璟哥，这些……都要你管么？”
萧令璟念着夜宁帮他良多，最终默许了他这般叫他。
他仰头灌一大口水，耐着性子，一一给波斯小王子解释——如今是战时，他是朝廷钦封的大将军：无家可归的流民、没饭吃的灾民，倒塌房屋的赔还、军用物资的分配，确实都归他管。
宋青和两个副将虽能帮忙，但最终拍板的权力还在他这。
既拿三营虎符，就要担这份责。
他说了很多，剩下几句又被匆忙过来请他示下的人打断。
萧令璟忙，夜宁就坐在桌边捧着脸看他——
中军帐扎在北面城墙的瓮城后，四面都是原本的城门楼，高大的墙面遮风却挡掉了大部分日光，帐内燃着蜡烛，摇曳烛火勾勒出萧令璟愈发瘦削的脸颊，下巴上也冒出些淡青色胡茬。
他眼下有没休息好形成的乌青，眉峰一直蹙着，可说话时的语调却又沉稳又自信，让人一听就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士兵们进进出出，他却能条理分明地将大事小事都处理妥。
夜宁看着看着，忽然将脑袋闷到双臂间。
“怎么？”萧令璟分神看他一眼，“累了就回去歇着。”
夜宁在臂弯中晃晃脑袋，藏起来的脸有些烫。
萧令璟以为他不舒服，刚想叫军医，又被信使分了神。
趁他挪开视线，夜宁悄悄抬起半个脑袋，一双异瞳藏在袖后弯成小月牙：
璟哥认真的样子，还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