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很多个曾经之一（三）
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出现一个自己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无疑是令人高兴的，达达利亚也是如此。
身材高挑的青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步伐利落地迈动间, 深黑的发尾在空中扬起漂亮的弧度。
莱尔维亚的表情很冷漠，深绿的眼睛透出无机质般的冰冷。一干部下噤若寒蝉地跟在他身后, 经过拐角时，身后带起锋锐的寒风。
达达利亚可看不见这些, 他只是盯着迎面走来的莱尔维亚，嘴角抿出一个快乐的笑容。在莱尔维亚走到他几步之遥时，橙发青年抬起手, 兴高采烈地打招呼：“莱——”
剩下的那个字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堵住了。
莱尔维亚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脚步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像是将自己当作了不会说话的死物, 这么大一个达达利亚仿佛跟他身后靠着的栏杆没什么区别, 连一点影子都没映入黑发青年的眼睛里。
达达利亚错愕地盯着莱尔维亚远去的背影，慢慢地将脸上僵硬的笑容收起来。他的指尖抽动一下，悬在空中的手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
他将手放下，将它攥紧成拳，感觉心中漫起密密麻麻的恐慌。
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和回家的那一晚大差不离。那时莱尔维亚会撑伞来接他，可现在对方目不斜视地忽视自己, 他们两个之间仿佛毫无温度的陌生人。
……怎么回事？
莱尔维亚从来不会以这样的态度对他, 这是破天荒的一次。
达达利亚不明白的是, 温柔这一事物，看似坚实绵长，实际紧随立场改变。当给予温柔的人发生变化时, 往日所享受过的一切都会变成尖利的针与箭矢。
同样的, 一个人在自己心中越重要, 就越能刺伤自己——甚至只用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叫人遍体鳞伤、痛苦不堪。
后者他现在大约是能够体会了。达达利亚抿唇，盯着自己的手掌，神色晦暗不明。
这样糟糕的体验，没有人会再想体会第二次。但恐慌的浪潮在心中翻涌时，一丝诡异的怒火同样升起了——它像是扎根于海浪上的小舟，无论如何波倾浪覆都未然不动，甚至愈演愈烈。
达达利亚受情绪支使，一时间没忍住，向莱尔维亚走的方向重重踏出一步，就要上去找他问个明白。
远处默默观察的副官见了，立刻脚步急促地上前阻拦：“公子大人！不如等作家大人的事务处理完成——”
这一声阻拦顺着风，飘进队伍前端的人耳朵里。
黑压压的队伍停下了。排头的人转过头来，空荡的眼底映出一橙一金两道模糊的剪影。
这家伙今天的态度有些诡异，他也没想到即使自己刻意忽视，对方仍然想缠上来找事。既然如此——
“西比尔，带他去副控室。”
莱尔维亚冷冷道。
一旁的金发副官恭声应下。虽然他名义上是公子的副官，实际上因为两位大人交情匪浅，他也时常为作家跑腿办事。
再加上现在这个情况，作家似乎有意要与公子谈谈，将他领走是个不错的选择。
吩咐完这句话后，莱尔维亚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达达利亚靠着栏杆，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火气被莱尔维亚又冷又薄的声音完全泼灭了。他后知后觉地想：长大了的自己这么容易对莱尔生气吗？
但从刚刚的话来看，莱尔维亚并不是不认识他，只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大概是自己在过来之前和他吵架了，所以态度才很不好。
吵架了就能这个态度吗？
达达利亚不可置信地想。
且不说自己会不会和他吵架，就算真的吵架了，自己也绝不会对他视而不见的。
橙发青年愤愤然地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决定在回去以后对着莱尔维亚狠狠控诉一番。……不，也许一会儿他就能控诉了。
这样想着，他跟在领路的西比尔身后，在这个庞大的工厂离东拐西绕，一路上隐隐受到打量，当即有些莫名道：“你在看什么，西比尔？”
——没记错的话，莱尔刚刚叫的是这个名字。
副官被点了名，绷着严肃的神色将头转了回去：“……抱歉，没什么。”
单看达达利亚冷着脸的神情，眉峰、嘴角的弧度，简直和那位大人八分像。
青年的声音隐隐有些不悦，但西比尔能够理解。在两人意见出现分歧的时候，难得公子大人会态度这么好地向作家大人打招呼，结果竟然被无视了个彻底，没有当场发作已经是好事了。
总之，希望一会儿的谈话能够顺利进行……
西比尔如是祈祷道。
莱尔维亚的交接事务处理得很快。与其说是快，更像是潦草进行到一半就将事情丢给下属，自己过来了，身边一个人也没带。
现在是重要实验体的交接环节，只有主控室之中有人盯守仪器，副控室的室内、周围半条人影都看不见。
西比尔站在门边，远远地看见莱尔维亚的身影，立刻靠脚行礼，侧身让路。
与明面上的执行官不同，这位秘密执行官负责在暗处处理见不得光的东西。因为在愚人众内部露面不多，他的手段、他的信念无人可得知，但仍像是包裹在每一位愚人众身后的影子，似乎无处不在、又令人遍体生寒。
将手抵上门的时候，这位执行官微微一顿。
随后，一道难以言喻的冰冷视线从头顶扫了下来。
莱尔维亚道：“西比尔。他最近有什么异常？”
这个问题很突然，金发年轻人绷紧脊背回想一圈，最后谨慎地摇头否认。
“没有异常，作家大人。”
是吗？
莱尔维亚心道，刚刚他笑得就像哪天出门没注意，脑袋被夹坏了似的。
达达利亚的性格说是开朗，但与桀骜不驯也脱不了边。最常见的表现就是从不听他的话，做什么事都一意孤行，给自己添了不少烂摊子，就比如上次——
想起上次的事情，莱尔维亚目光一冷，不再多问，推开了副控室的房门。
达达利亚正屈着左腿，毫无形象地坐在控制台边的长桌上。保暖用的大衣被他脱下来随意地丢到一边，小半截精瘦的腰身坦坦荡荡地遭受寒风的摧折。
莱尔维亚用指尖点了点桌面，道：“需要我提醒你，现在是深冬吗？”
达达利亚回过头，横生一股被老爹管教的错觉。他眨了眨眼睛，听话地将大氅拎起来披好，又将扣子一颗一颗扣上。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安静地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莱尔维亚，神色中竟然隐隐透出几分“求夸奖”的意思。
这表情出现在达达利亚脸上，魔幻得像是做梦。要知道，这小子异常难搞。
从莱尔维亚来到提瓦特，接下这个在愚人众之中上蹿下跳、一刻也不安生的少年的任务时，他的任务生涯就被迫打上了“不稳定”的标签。
他轻狂自信，恃才傲物，在愚人众的新兵之中战功显赫。他有强大的实力、有谜一般的过往，战斗仿佛才是他的唯一归宿；最开始那几年几乎每一次，他都是顶着狂闪红光的坐标点，将这小子从死神的血盆大口中捞回来。
见对方竟然对自己求和的信号不为所动，达达利亚感到十分棘手。
长大后的莱尔怎么这么难搞？！油盐不进的！
不仅油盐不进，还不爱说话。跟以前的莱尔完全不一样，起码以前的莱尔不会对自己摆出这样的冷脸。
……这样僵着可不行啊。
达达利亚叹了口气，感受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时压力巨大。
他薅了一把头发，用一贯的轻松语气道：“别这样嘛，莱尔。笑一笑，好不好？一直这么冷着脸可不……”
他被莱尔维亚的目光注视着，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直接消失在嗓子眼里了。
对方的目光太古怪了，古怪之中又夹杂着许多他解读不能的复杂情绪。
“……我说错什么了吗？”
达达利亚茫然道。
莱尔维亚听了这个问题，神色看起来很憋闷。他将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语气依旧生人勿近：“我记得上次和你说过，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达达利亚从不称呼他为“莱尔”，心情好的时候就笑嘻嘻地叫他“先生”，心情不虞的时候就直呼大名，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么亲昵的。
既然如此，刚才那个求夸奖的神情应当不是错觉，达达利亚正在向他发送和解的信号——
那么，一定是想明白了。
他深深地看了达达利亚一眼，伸手拉开椅子坐下，再开口时语气平和了不少：“你的答案是什么？”
？
什么答案？
达达利亚懵了一下。
他完全没有之前的记忆，此时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向西比尔多打听一点。莱尔最不好糊弄，稍微说错一点都可能被揪出不对来，更遑论现在无头苍蝇似的境况。
青年隐隐茫然的神色落入莱尔维亚眼里，他眉峰微不可察地一皱，之前按捺下去的那股违和感此时见缝插针地翻涌上来。
“你不会想告诉我，你将我说的话完全抛在脑后了？”
黑发青年道，他的声音里浮起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
达达利亚：“我……”
他磕巴了一下，见莱尔维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再向你重复一遍。”
青年冷声说道。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距离很快缩短到咫尺之间，这样的距离让达达利亚感受到莫大的压力，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退，莱尔维亚就向前。直到达达利亚的腰部磕上桌沿，被封死了路径退无可退，橙发青年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绷紧神经仰起头。
莱尔维亚比他高，此时单手抵住桌沿，将他圈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他无机质一般冰冷的深绿眼瞳里清晰地倒映着达达利亚的面容，橙发青年浑身僵硬地看着，感觉一只手揪起自己的领口，随后距离越来越近。
莱尔维亚凑了过来，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达达利亚甚至能嗅到他发间的雪气。青年不自然的侧了侧头，被这个距离搞得心脏狂跳、呼吸困难，脑海也混沌一片。
“第一个选项，跟在我身边。”
他垂下眼，漫不经心地重复道。
“第二个选项，继续像从前那样，将脑袋别在弓弦上，肆无忌惮地向危险的火坑里跳。只是，如果你选了这条，再被我发现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里——”
温热的吐息铺洒在颈侧，熟悉的声音话锋一转，带上了让达达利亚心惊胆颤的阴戾与冰寒：
“我就把你的手脚折断，丢进林中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