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礼物
一周以后, 达达利亚悄摸出了趟门。
走的时候鬼鬼祟祟，趁着莱尔维亚午睡的时候悄悄跑了，招呼也没打一声。莱尔维亚靠在躺椅上，睁眼看了一眼达达利亚悄悄摸摸的背影, 心里浮起一丝兴味。
他透过窗户, 安静地眺望院子里稀疏而苍白的日光。
璃月的却砂木是常青的品种, 秋冬也不会落叶，种在院子里, 秋冬时分也团团簇簇, 澄澄一片, 十分养眼。莱尔维亚深绿的眼瞳里映着这一片温暖的黄色, 像是湖面停着一片漂亮的落叶。
白术给的香料被他放在面前的桌面上，用漂亮的镂空小香炉装着，燃出肉眼看不见的烟气，静静地、柔和地挤满了他的身侧。
从不卜庐回来以后, 莱尔维亚很快适应了它的味道。且随着记忆的逐渐恢复，它的味道不再像初次闻见那样刺鼻，反而如白术所说越来越轻，泛着清淡的苦气。
一般人闻不见香料的味道，但达达利亚不知为何能察觉出来一些，那日回了家，就好奇地凑过来嗅嗅闻闻, 闻明白味以后皱着脸往远处缩走, 闷声道：“好苦。”
但他的记忆并没有缺损, 莱尔维亚只能将这归功于他的嗅觉灵敏。后来, 达达利亚也逐渐习惯了房子里萦绕不散的苦香。
庭院里的那棵树, 达达利亚经常爬到上面睡觉, 夏天的时候次数尤其多。他似乎认为上头很凉快，四仰八叉地躺在树干上，衣边与手脚懒懒散散地耷拉下来，头发被树木筛过的、凉爽的风吹得自由而凌乱，而自己就坐在树下的躺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璃月的话本。
有时候，达达利亚会自己从树上跳下来。
他的动作很灵敏，小小的手掌撑住树干，灵巧地一跃，衣角被风扬起，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一样落了地。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懒洋洋地出声，叫树下的莱尔维亚接住他。
莱尔维亚当然不会次次顺他的意，大多时候听见了，也只是淡淡地向上扫一眼，而后又将视线挪回膝头的话本上，让他自己跳下来。
而真正让达达利亚开心的，是自己将话本挪到一边，站起身来抬起头，向他张开手臂的时候。
每当自己这么做，达达利亚就会有些紧张地捏紧手底下粗糙的树皮，向下看的时候眼睛却亮晶晶的，唇角是怎么努力都压不下去的弧度。
他坐在树干上，同样向自己张开手臂，身体微微前倾，橙色的短发向下垂落，像是一轮活力四射的太阳。
再过一会儿，这轮小小的太阳就会落进自己的怀里。他的手臂会收拢，紧紧抱住自己的脖颈；自己的耳边会飘起一串笑声，连带着他兴奋的、不断鼓动的心跳。
再过一会儿——
莱尔维亚慢慢张开了手臂。
他刚刚抬起手，立刻被惊醒了，将自己的心神从突然冒起来的回忆中抽出来，环视了一圈冷清安宁的室内，想起达达利亚还没有回来。
一点莫名的悸动从心底冒了出来。
每次想起一点什么，都伴随着猛烈的情感与心意，几乎到了混淆记忆与现实的程度。
莱尔维亚将手伸回来，伸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异常的耳尖，入手的温度果然有点烫。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桌上的香炉，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拎起香炉掀开盖子，走到院中将剩下还没燃完的倒掉了。
罪魁祸首。
他在心中定罪道。
收拾完香炉，莱尔维亚回到书房，独自一人将已恢复的记忆顺着时间线又整理了一遍——这是他最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这些一段一段恢复的记忆如果不整理清楚，很容易变得混乱不堪，给原本就不堪重负的大脑增加额外的负担。
直到下午快到饭点的时候，达达利亚才回来。
他单手推开家门，先是鬼鬼祟祟地探进来一个头，看见莱尔维亚不在院子里，才悄悄摸摸地进来，藏在身后的手里攥着一只眼熟的木盒子。
他自以为行动很隐蔽，可莱尔维亚早就看见了地图上一闪一闪飘进来的坐标，用幻术隐去身形，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行动。
不知道为什么，达达利亚对他的幻术同样拥有敏锐的知觉。虽然不到能直接锁定位置的程度，但靠近达达利亚的时候，他会敏锐地将头转过来，扫视周围的空气，试图辨清莱尔维亚的方位。
因此，想要悄悄观察，必须得站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就像现在。
莱尔维亚跟着达达利亚，看着他鬼鬼祟祟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掀开枕头，将那只小小的盒子放在了枕头下面。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坐在床沿，神情纠结，口中念念有词。
莱尔维亚站得不近，只能依稀看见他磕磕巴巴的口型，从中分辨出几个字：玲珑、红豆。
与璃月有关的事，检索串联几乎成了本能。莱尔维亚在心中一过，立刻明白了达达利亚口中念叨的句子是什么。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是一句情诗。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莱尔维亚微微一愣。
达达利亚平常对这些诗词论调可没什么兴趣，若送去璃月的学堂，听一小会儿绝对能趴下睡得天昏地暗。
再者，这是一句情诗。
看他冥思苦想，背来背去，显然费了相当大的功夫；莱尔维亚不曾束缚过他的自由，此时才意识到，这小子天天四处跑来跑去，也许是舞刀弄枪之余，盯上了哪个小姑娘，枕头下的盒子里，或许是送给对方的礼物。
莱尔维亚的指尖摩挲了一下臂弯的衣料，感觉心中莫名浮现出些七上八下的情绪，大约是一直被自己拢在掌心的人突然有了想要挣脱出去的征兆，而条件反射产生的不悦。
他厌恶事情脱离掌控，但同样明白，自己绝不应当成为密不透风的笼子。
莱尔维亚微冷的眼神扫过被枕头盖住一半的木盒子，视线默不作声地转向念念有词的达达利亚，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心里的不悦慢慢压下去。
小家伙在背诗，一句接一句，句句都是璃月的情诗，要多黏糊有多黏糊。
他自己显然不可能记得这么多，一定是有人教给他的。
莱尔维亚轻轻挑起一边眉尖，心神一动，撤去了隐匿身形的幻术，在达达利亚的演练卡壳的时候，慢悠悠地接上下一句：“……玲珑望秋月。”
他出声很突然，达达利亚吓了一大跳，反应夸张地向后撑了一下，一脸震惊地望向抱臂靠在门口的莱尔维亚。
“莱……莱尔……”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悲催地发现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好不容易背下来的那些晦涩难懂的诗词，此时都像水一样从脑子里流光了。
完蛋了！
他背了一个下午啊！！
他悲痛欲绝地想。
罪魁祸首浑然不知，靠着门框道：“怎么突然有心思背诗？”
怎么突然有心思——
达达利亚指尖不小心蹭到枕头下的木盒子，想到里头装着的东西，感觉到脸有点飘红的征兆，连忙慌慌张张地将头撇开。
莱尔维亚的神色冷了一点。
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敲了敲臂弯，脑子里滑过一转诸如什么“放他自由”、“尊重祝福”的理论，不太美妙的心情将它们自动判为狗屁不通。
他向前踏出一步，冷淡地提道：“你回家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盒子。”
达达利亚没想到自己动作如此隐蔽都会被发现，条件反射想反驳两句，但话到了嘴边，又突兀地卡住了。
他憋了一会儿，察觉到事情不可能像他想象中那样发展，于是蔫头耷脑地卸了力，将那只木盒子从枕头底下摸出来。
盒子做工精巧，上头印着明星斋的标印。
*
今天中午，达达利亚顺利从明星斋取了礼物，琢磨着还该买点什么送给莱尔维亚的时候，抬头一望，看见了红色悬空栈桥的一边隐隐冒出来的书摊一角，桥边挂下来一条随风晃荡的条幅，上头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万文集舍。
达达利亚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个卖书的。
想到莱尔维亚闲的没事的时候常常看书，送书或许要比手头的东西更有实用性也说不定。达达利亚敲定主意，寻路上了一边的红木扶梯，闷头向上走，一边走一边想挑点什么合适。
拐弯的时候没看路，迎面撞上一个人。
达达利亚一身武力，下盘稳当，只微微后退一步，腰侧的神之眼晃了一晃；对面的人却被撞退几步，险之又险地扶住栏杆，才没有狼狈摔倒。
“啊，抱歉……”
达达利亚立刻道歉，上前去查看情况。
看穿着，是璃月本地的富家小公子，年龄差不多，身高比他稍稍挨上一截，此时用另一只手捂住鼻子，面容即使被稍长的蓝色碎发遮掩大半，也能看出来很是清秀贵气。
他捂着鼻子缓了好久，才将手放下来抬头，神情有点出乎意料的狼狈。
“不、不妨事……”他顶着红透的鼻尖说。
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吧！
达达利亚惊恐地想。
“抱歉、我在想事情没看路——”他解释道，“真的没事吗？是不是要流——”
话没说完，他睁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看见小少年通红的鼻子下流出两道血痕。
对方显然也察觉出不对，伸手一抹，指尖立刻染上鲜红的血迹，满脸吃了苍蝇似的神情，看上来马上就要厥过去了。
达达利亚大惊失色，立刻伸手去扶。
一刻钟后，小少年在不卜庐伙计的帮助下止了血，心有余悸地咽下一口水。达达利亚坐在一边，感到有点愧疚。
“不妨事。”流血的家伙止住了血，第一件事就是开口安慰他，“我也是看书入了迷，没有看路。”
“在下行秋，看朋友似乎不是璃月本地人，可有幸得知名姓？”
这家伙说话一套一套的，带着就算是在璃月也不常见的腔调。达达利亚从没听人这么说话，一时间有点新奇。
“我叫达达利亚。”他说，“你的鼻子真的没问题了吗？”
行秋的脸色僵了一下，立刻想起了自己被达达利亚撞退两三步的事，心道看不出这家伙如此魁梧，一边打哈哈道：“不妨事，不妨事。血已经止住了，倒是因为在下的事耽误你的正事，心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达达利亚正在前台付账。
“没有，我也只是想去书店看看，要买什么，实际上并不清楚。”
他付完帐，两人一道出了不卜庐。
鼻子止了血，冷敷以后肿痛也消去许多，这让行秋的心情愉快不少。
“达达利亚买书，可是要作为赠礼？”
达达利亚点了点头。“是要送人。”
行秋道：“冒昧问一句，是要赠与谁？我常年出入万文集舍，或许能提供些意见作为参考。”
听见他的话，达达利亚显得很高兴。
“真的？”他快乐地道，“是要送给莱——”
话说到一半，想起对方并不认识莱尔维亚，中途又改了口：“……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算起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送莱尔维亚礼物。不知道会不会合他心意……
达达利亚心中忐忑，隐隐又有些期待。
行秋瞅了一眼他略显局促的神情，心思玲珑通达，立刻拐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对方也是一位爱书之人。”他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睛，“要说璃月之精粹，诗文久负盛名。不如送她一本诗集，如何？”
达达利亚若有所思地接道：“诗集？”
行秋颔首。但他走在达达利亚身边，一时兴起，侃侃而谈道：“但要我说，赠她诗集，不如直言表意，吟诗予她，自是风雅。”
达达利亚的手抵住下颚，陷入了沉思。
“风雅……”
“自然，自然。”行秋道。
他停在路边，真心实意道：“在下的提议如何？我打包票，若是这样做，对方一定会很高兴。”
达达利亚立刻伸出了手，斩钉截铁地道：
“成交！”
两人交换了一次革命伙伴的握手，达达利亚道：“只可惜，我对诗文一窍不通啊。”
自认能促成一门好事，行秋两眼放光。
“且放心交给在下！”
他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两人回了一趟万文集舍，由行秋少爷付账，买了纸笔，借了摊主的墨宝，再让行秋挥洒兴致大写一番，最终一张带着淋漓墨迹的宣纸递到了他面前。
“随意一背即可。”行秋笑着道。
达达利亚点头，伸手将它接过来，看了一眼，只觉得高深莫测。
然而高深莫测的不是内容。橙发外乡人看了两眼，抬头狐疑道：“原来行秋不是璃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