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夜长梦多
议事厅的墙上绘着仙盟十二峰的历任峰主, 静静俯瞰仙界。
听到严珂说自己从三百年后穿越回来，众人又惊又喜，又充满疑虑，他们恨不得现场化身成十万个为什么, 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堪称精彩。
不得不说, 能在女帝四面楚歌的时期任职侍卫长, 甚至负责女帝的人身安全, 严珂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 能力绝不仅仅是薅几片藤叶。
毕竟在追求天道的过程中亲眼目睹过各种神迹, 仙修的接受能力普遍比凡人强很多, 只要严珂能证明是从未来回来的, 对仙尊们来说, 这是极大的利好消息——时空是一道千古难题，想要打破固有时空的仙修数不胜数, 只是从来没谁成功过。
最接近的就是能够观测天意, 预测未来的天机阁，然而长老们深居简出, 除了祭天大典外从不露面, 泱泱百万仙修中, 也只有盟主本人才可以觐见拜会长老, 连副盟主都没这资格。
沈琢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但只要他的目光扫过来，甚至不需要刻意做出什么举动，半神的威压就足以压得在场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处在风暴中心的严珂如同斧钺加身一般，浑身动弹不得, 脸上却没显露出任何异样。因为严珂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内心有更强大的信念, 这种信念支撑严珂奋战到末日的最后，今夜又撑着他面对来自仙门同僚的质疑，即便不被理解，也不会动摇和退缩。
短短数息仿佛被无限拉长，最后沈琢终于挪开视线，严珂肩上蓦地一松。
被静止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不仅他，整座议事厅的仙修们都不由自主地松一口气。
盟主沉声道：“照你所说，三百年后仙道已经掌握时间回溯术，才合力将你送回到天元廿四年，但与你今夜密谈魔修有什么关系？”
严珂背脊挺得笔直，他举平双手，在身前交叠，随后朝首座一揖到底：“因为时间回溯与慕川有关，没有他就没有这个仙术，我与他一同穿回，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确认此事。”
卢韧迦疑惑道：“不对呀，您在墨宗就见过他，”说到这里，他抬手幻化出一份卷轴，是刑罚院禁闭室的登记材料：“这上面也分明登记，半旬前，尊者因‘仪容不整’、‘乱丢垃圾’以及‘知法犯法’三项罪名，关了慕川七天禁闭，怎么能说没有合适的机会呢。”
今晚卢韧迦算是彻底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投靠赵怀阳，把这个“恶人”当到底了。
严珂不疾不徐，道：“一开始不敢冒认，万一认错，谁知道他会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卢韧迦不依不饶地追问：“怎么今晚又相认了呢。”
严珂被他问得莫名其妙，顿了顿，反问道：“魔修擅闯不周仙山，当处极刑以儆效尤，我再不问，难道等他被九阳真火炼成灰后，追到鬼界去问吗？”
说到最后，尾音都微微上扬，有种“真难以置信你怎么会这么蠢”的意思在里面，卢韧迦被堵得结结实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位元婴宗师完全不是严珂的对手，不知不觉就被绕进坑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顺便还帮严珂证明了今晚私聊的合理性。
沈琢听了半天，这会儿才开口道：“确认结果如何，他和你一样是从三百年后穿回来的？”
严珂说是。
听到这个肯定的答复，沈琢心口那块沉重的大石头似乎微微放下了一些。
哪怕是心思缜密的沈琢，在卢韧迦咄咄逼人的助攻下也已经信了几分：沈盟主与慕长渊并不熟，但慕长渊在山门前说的那番话，却仿佛与他积怨已久。
假如对方来自三百年后……
三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够发生很多事。
都说自我攻略最为致命，在场唯一“仙界清醒”的赵怀阳环顾四周后，忍不住低斥道：“满口胡言。”
其实严珂的话不能说都是真的，但也不算假：时间回溯术确实因慕长渊而创，他们也确实一同被送回到天元廿四年，只不过被他掐头去尾，略过了魔尊灭世这一部分。
他只说了“果”，隐瞒了最重要的“因”。
数百年来，要说仙盟中最为正派的仙修，严珂一定会被提名。刑罚尊者的正直也获得了秘境中七罪古藤的认可，今晚换做是裴青野或者薄欢在议事厅内，众仙都不会这么容易轻信。
但此刻众仙一时间找不出什么明显破绽，也就将信将疑。
有峰主好奇问道：“尊者，我有一疑问，三百年后那魔修慕川改邪归正了？”
严珂不动声色地看了沈凌夕一眼，缓缓收回目光，耿直道：“没有。”
魔尊是不可能改邪归正的，就好像上神不可能堕入恶道一样，这种饼他可画不出来。
此言一出，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就扫向了沈凌夕。
上神毫无察觉似的，注意力都放在拿鱼尾挠着他掌心的红翡锦鲤上。
那位峰主似乎不满意，又道：“尊者真爱说笑，慕川不改邪归正，还帮着仙界研究术法，难道三百年后仙魔和平共处了不成？”
谁知严珂微微颔首，道：“确实。”
众仙：？？？
仙魔和平共处简直比严珂重生还离谱，刚缓和下来的议事厅，气氛又都转直下。
严珂认真说道：“我隐瞒身份也是因为此事，我说自己重生，众仙尊肯定要问我三百年以后的事，可三百年后仙魔已经殊途同归，还能一起研究仙术，你们接受得了吗？”
当然不能！
别说上仙们全部接受无能，慕长渊想到仙魔一家亲的场面都气得头疼。
「严珂你可真能信口开河啊，」慕长渊怒道：「本座还没死呢，你就开始坟头蹦迪了？！」
好好的刑罚尊者，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严珂全神贯注应付仙门同僚，无暇回应，反倒是隔岸观火的沈凌夕，思索片刻后，道：「也不是不行。」
慕长渊：？？？
锦鲤气得拿没有牙的鱼嘴，咬了沈凌夕一口：「本座吃饱了撑着才跟这帮伪君子合作！」
你俩就是联手打算气死我！
沈凌夕淡淡道：「你我证得天道，本就不该再插手三界的具体事务，但你还有那么多下属……」
慕长渊冷冷道：「本座让三毒当外交大臣。」
严珂听到三毒的名字，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刑罚尊者现在万众瞩目，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逃不过各种雪亮的目光。
当即就有仙尊问道：“尊者怎么了？为什么脸色突然间变得这么差。”
严珂赶紧回神，道：“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众仙对他的话已经相信了七八成，毕竟严珂的话还要经过天机阁的验证，他越是无惧，就越让人感到信服。
善道仙修自诩心怀天下，免不了问道：“哦对了，三百年后，世间变化大吗？”
“人界的统治者是否有更替？”
“鬼界可有大魔诞生？我们好提前预防。”
“还有还有，说点近的——瀛洲之乱能否顺利平息？”
……
由于泄露天机会遭天谴，天机阁只能采取打擦边球的方式来透露——长老只能回答“是”与“否”。
但严珂就不一样了，他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不存在天谴的顾虑。
于是众仙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然而整个过程中，严珂始终保持沉默。
终于，有几名上仙发现他的沉默，心中一沉。
刑罚尊者身居要职，却以身试险从三百年后穿回来，难道另有隐情？
眨眼间，议事厅已经变成一片脑补的海洋，连慕长渊也不得不夸一句：「王侍卫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严珂只能硬着头皮接话：「陛下过奖了。」
沈凌夕听得云里雾里：「你们以前认识？」
魔尊：「何止认识，本座洗澡他都守在门外。」
上神：「……」
听起来像个变态。
幸好严尊者的信用度还能再刷个几十次的胡言乱语，上神没把魔尊的话当真，不过还有一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沈凌夕也是从薄欢那里听说的：严珂喜欢女孩子。
魔尊肯定不是他的菜。
这边沈凌夕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那边严珂已经把“天乾之变”给众仙科普了一遍。
“……三毒不死不灭，出现在不周山内绝非偶然，等它再卷土重来，下一次的目标就轮到上仙界了。”
“一个魇魔罢了，我们还能怕它不成？！”
“话不能这么说，事关道心非同小可，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你这是长它魔志气灭自己威风！”
听到这里，严珂总算觉得时机成熟了，他贩卖了这么久的焦虑，终于叹气道：“我倒是想长自己的威风来着，奈何一个两个都下狱了。”
上仙果然上钩，好奇道：“还有谁？”
严珂这才不急不忙地切入正题：“就在天乾之变后期，钜子才研发出一种仙品法器，能遏制仙修失智堕魔的进度。”
众仙闻言纷纷精神一振。
“只可惜到了那时候，仙界已经损失惨重，鬼界也被搅得鸡犬不宁，两方痛定思痛后，才决定联手，想办法穿回到过去，促使钜子在天乾之变前把法器做出来。”
“现在倒是好了，他们俩入狱，我在这受审，三毒都已经来逛过一圈了。”
严珂给自己脱罪，顺手还拉了一把钜子，可以说是一石二鸟。
本来众仙也都希望钜子能早日出狱，恢复仙品法器的炼制生产，刑罚尊者简直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完美的理由。
于是很快就有上仙出面请愿，希望沈琢重新斟酌钜子的量刑。
有一就有二，不一会儿，越来越多仙修表示，道心事关整个仙界，钜子就算有罪，也应该让他将功补过。凡人的性命是性命，可仙盟要是垮了，地狱恶道就更嚣张了。
魔尊听完不爽地哼哼道：「善道能不能独立行走？怎么非要拉踩地狱……哎呦，沈凌夕你是不是欠|操！」
上神刚才重重捏了一下红翡，慕长渊脱口而出，上神赶忙捂住他的嘴。
今晚沈琢的脑子被各种各样的信息塞满，面对众仙的请愿，一时间根本无法做出选择。
最终，在各种灼热的注视下，沈琢终于妥协道：“此事待天机阁确认后，再做定夺。”
“倘若刑罚尊者所言不实，革职入狱，择日废除修为。”
有人悄悄地倒吸一口气。
这个惩罚对心高气傲的仙修来说，恐怕比处死还要难受。
严珂却泰然处之，无所畏惧，众仙心中的天平又朝他倾斜了几分。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然而古话说“夜长梦多”，其实一点也没说错。这个漫长的夜晚注定一波三折，因为议事厅的探讨还没有停止，沉重的桐木大门就被陡然推开。
议论声戛然而止。
总部的议事厅，保密级别颇高，厅外的守卫仙修都由北斗七子中的成员带队。
今晚值守的是剑宗的书白妄，赵怀阳看见他冒冒失失闯进来，一肚子气正没出发，顿时呵斥道：“议事过程中不得打扰，你来做什么？！”
他声音中蕴含了通天境的威压，书白妄险些被威压击得吐出一口血来！
议事厅内修为稍低的仙修也都摇摇欲坠。
赵怀阳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沈凌夕，却发现对方像一尊雕塑般，坐在位置上毫无反应——简直跟他那个讨厌的师父一模一样。
赵怀阳心梗，正要继续发难时，“讨厌的师父”发话了：“何事这么急匆匆？”
剑修一向高傲自大，书白妄又是少年天才级别的修士，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天璇仙君先是被剑宗的威压搅起胸口血气，随后又被半神唤回神志，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喘着粗气，呼吸滚烫，魂不守舍。
一看就是刚从幻境中狼狈挣脱的模样。
沈琢在他身上找到一缕熟悉的灵力，还未变脸色，就听见书白妄道：“敬、敬禀盟主，薄宗主杀了薛瑄。”
“什么？”
“薛瑄是谁？”
“薄宗主又因爱生恨了？”
大抵也是没有遇过这种情况，书白妄惨白着一张脸，道：“薛瑄是弟子在这次大选上招收的徒弟。”见众人还是一脸茫然，他耳尖都浮现起一层薄红，最后咬了咬牙，道：“也是薛峰主在凡尘的亲戚。”
众仙恍然大悟。
凡间的世家大族几乎都和仙盟有关，难怪这姓氏听得怪耳熟的……
但紧接着，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你刚刚说什么？！薄欢杀了薛瑄？！为什么！”
“不知道，”其实书白妄心中又惊又怒，但当着上仙的面，他已经极力克制了：“薛瑄去了一趟雁来峰，说传副盟主的话。”
赵怀阳一拍桌子站起身：“胡说！我有什么话要个筑基没两天的弟子传达？！”
书白妄也知道这事蹊跷，可薛瑄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这些信息还是合欢宗的玉衡仙君提供的。
同在仙盟总部，他新收的徒弟被雁来峰的峰主斩杀，这简直和踩脸羞辱没什么区别，这种愤怒寻常人难以理解，但有一位上仙却感同身受了。
那就是岁杪峰的峰主薛昭雪。
书白妄断断续续地，终于把情况说完了：“薛峰主知道后大怒，亲自赶往雁来山，他们、他们现在已经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