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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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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 林大文与邢秉懿他们留守燕京,赵寰带着赵瑚儿祝荣,加上完颜药师与武熊等千余兵马,奔赴相州。

相州离开封不远, 治所在安阳。历经朝代更迭风雨变幻, 城池多次被毁, 几经搬迁之后, 依然比较富裕繁华。

到了城外扎营, 赵寰站在毡帐外, 眺望安阳城。

立春之后, 下了一夜的春雪,很快就化了, 惟有在城墙脚下背阴处, 还积着一层雪。被脚踩过, 入目处皆是脏污, 只余些许的白。

像极了如今的世道。

完颜药师与武熊互相看不顺眼, 两人恨恨瞪着彼此,跟比赛着似的,大步来到赵寰面前。

“二十一娘,可要攻城了?”完颜药师抢先在武熊开口之前,问道。

攻城打仗的本事,武熊不及完颜药师,暂且憋着气, 没有吱声。

赵寰看着天色, 已快到正午时分, 沉吟了下, 道:“先生火造饭, 其余的前去喊话。若金贼不投降,就等吃饱了再慢慢打。”

骑马赶路,武熊肚子早就饿了,闻言不由得暗喜。这一路上,他隐约明白了赵寰能如此快起兵,而且万众归心的缘由。

赵寰真是舍得,无论粗粮杂面,她至少一点都不藏私,全拿出来让兵丁都填饱了肚皮。

听起来似乎很容易,武熊知道实际做起来有多难。金国一直穷,权贵将军当大官的除外,其他低层武将,平时也就顶多能养家糊口。

至于底层的兵丁,偶尔能在冲锋卖命之前,能吃得大半饱。在闲着练兵的时候,基本上就糊弄一下嘴而已。

吃饱了才有力气,浅显的道理,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武熊不得已归降,起初心底还是很愤愤不平。但他拿到了赵寰的赏银,更没有缺他的饭吃。他本就是汉人,比起在金人手下当兵,日子过得舒坦多了。

生前不亏欠,死后哀荣。武熊起初被俘的那股不平之意,很快也就消散无踪。

除了依旧恨完颜药师。

他数度背主,十足的小人,令武熊很不屑。最大的仇,当是开了城门时,完颜药师还要对他赶尽杀绝。

完颜药师对杜充比较了解,道:“杜充贪生怕死,以前还没打到他面前,闻风就先夹着尾巴逃了。也就大宋皇帝傻……”想到赵寰是大宋人,赵构姓赵,他尴尬着住了口。

武熊连声冷哼,拿眼角斜着他,眼皮都快飞了出去,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完颜药师阴恻恻看向武熊,暗忖等着打起来时,要如何偷偷将他杀掉。

赵寰对两人的明争暗斗全看在眼里,不管他们谁死谁活,她都不关心。能叛变的人,她永远不会信任,暂且利用他们去对付金兵罢了。

眼神不咸不淡扫过两人,赵寰平静地道:“不可耽误正事。”

完颜药师不由得心神一凛,赵寰心若明镜似的,他们在战场上冲锋,必须将刀箭一致对准敌人。

死了,也只能是与敌军而战。在背后捅刀,造成了大宋兵马的损失,就犯了她的大忌。

武熊则垂下头,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忙拱手就要告退。

赵寰叫住了他,抬手唤来在不远处忙碌的徐梨儿,道:“趁着这个功夫,大家先商议一下对策吧。”

徐梨儿将赵瑚儿她们叫了来,一起进了赵寰的毡帐。

赵寰做事向来干脆利落,没有多寒暄,直接道:“大家各自说一下自己的打算,不要废话,直接说重点。比如你要如何攻城,这样做的胜算在哪里,会遇到哪些困难。我方的兵丁损伤预计,多长时辰能攻打下来,攻不下来,可有弥补的办法。”

毡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以前他们从没经历过这样的议事方式,具体到细节,数字。而且战场上瞬息万变,死伤多少,谁能算得出来?

相州兵力不足,首将裴满齐愚蠢自大,不堪一击。知州杜充孬种,兵临城下他就得被吓尿裤子,赵寰压根没必要前来。

亲自来的主要打算,一是为了观察赵瑚儿她们的表现,以后好安排合适的位置。二是其他人压不住完颜药师与武熊,她得给他们紧紧皮。三是完颜药师在打仗的经验上,远胜于赵瑚儿她们等人。她要借此机会,让她们从完颜药师身上学到一些本事。

输赢有运气与士气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取决于双方兵力与兵器的悬殊。

在遇到对手绝对压制时,任你有千般计谋,都会被碾压成粉末。

赵寰前面打了几次胜仗,她从不敢生出半点骄傲轻敌之心。

因为,赵寰还没遇到完颜宗弼他们的大军。

被后世称为金国“四大太子”的四人,完颜宗辅已死。完颜宗干因为轻敌,被她杀了,完颜宗弼与完颜宗望仍在。

再加上其他的完颜氏,每人都可以称作战绩彪悍,随便一人都不可小觑。

杀出了浣衣院,就不能再只凭着一腔孤勇去打仗了。

赵寰见大家都不做声,解释道:“我提出这些问题,是要你们心里有大致的数。你们都各自领了兵,也知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的道理。兵丁等于是你们的手足,底气,说得严重点,与你们的性命息息相关。打之前,心中得要有谱。不说将仗打得漂亮,至少得不要临开打之后,才慌了手脚,结果一败涂地。”

赵瑚儿她们都皱眉沉思,赵寰没多等,直接点名道:“完颜药师,武熊,你们先分别说一下吧。”

完颜药师听到赵寰先叫了他的名字,趾高气扬望了武熊一眼,得意地道:“相州离开封近,兵马不过千人左右,守将裴满齐,出自当今的皇后一族。新帝登基之后,裴满齐愈发嚣张,本来就看不上杜充,与他之间常冲突不断。”

完颜药师起初说得较慢,边说边打量着赵寰的神色,见她没有出口打断,才快些说了下去。

“只裴满齐蠢得很,哪是杜充的对手,经常吃大亏。在前些日子,我听说裴满齐本来被点了要随完颜宗弼前去打仗,不知为何,他腿突然摔断了,就没能去成。我怀疑这件事,是杜充在背后使坏。到大宋到处抢杀,每次都能得到许多金银财宝。裴满氏肯定恨死了杜充。先前我们的兵马到了城下,城内却没有动静。以我的猜测,两人若不是起了争执,就是杜充已经偷偷跑了。”

赵寰眼神扫向赵瑚儿她们,见她们都听得认真,唔了声,道:“杜充跑了,裴满齐仍在。这仗,还是得打。你打算如何攻城?”

完颜药师道:“先去寻找杜充,从他逃跑的地方入城,免了攻城的伤亡。进城之后,若是遇到裴满氏抵抗,我们如今的兵,也算打过了好几次仗。杜充与裴满齐都贪婪无比,手底下的兵丁军纪泛散。我们的兵在各方面,都要比他们强。只待双方一动手,他们就得如武熊那样,识相赶紧投降了。”

武熊被完颜药师捎带着骂了进去,气得脸都绿了,他梗着脖子刚要回骂,余光瞄见赵寰沉静的眼神,只得将怒火暂时压了下去。

眼珠子一转,武熊阴阳怪气道:“你既然早已得知杜充会逃跑,为何不早说?非得等到二十一娘问起时,你才说出来显摆。谁知道你与杜充有没有私下勾结,反正你们都是判将,说不定彼此惺惺相惜呢。”

完颜药师一拍案几,气得就跳起来。被赵寰眼风一扫,又讪讪跌坐回去,斜乜着武熊,讥讽地道:“你以为二十一娘像你那般蠢,你真是瞎了眼,连祝荣不在都没发现。而且扎营的兵丁,只有近七八百人,他定是早就领了吩咐,前去搜捕了。”

武熊转头四看,毡帐里的确没看到祝荣。他老脸一红,干巴巴道:“还是二十一娘厉害,早就做好了周全的布置。”

赵寰暗自叹息了声,看来,他们还是不习惯用数据来做分析。她考虑着,以后要做一份表格,让他们打仗之前,先提前填好做预估。

必须打的仗,尽量补充足兵力粮草,不计后果全力以赴。对于不那么紧急的仗,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争取提高胜率,减轻损失。

赵寰没有搭理武熊的溜须拍马,道:“完颜药师分析得不错。但还有一种可能,杜充杀了裴满齐,打开城门投诚。”

徐梨儿想了下,附和道:“二十一娘说得是,我觉着这个可能性会更大。哪怕这次相州被攻下,裴满齐身为金人权贵,有裴满氏在背后撑腰,定会将所有的过错推到杜充身上,让他一人担责。杜充是十足的小人,本就与裴满齐不合。加之他曾经是大宋人,在金人那边活活不下去,定会反过来再投靠大宋。”

赵瑚儿恨恨骂道:“无耻小人!”

赵璎珞不客气道:“赵构更无耻,居然会任用此等小人,他也该死!”

完颜药师瞪大了眼,见赵寰无动于衷,忙装作低头沉思。

赵寰道:“好了,大家先去用饭吧。等过一阵,祝荣他们也该回来了,城内也应当有了动静。”

大家忙起身告退,分别前去用饭。刚放下碗筷,城门就开了。

杜充披头散发,状若疯癫提着裴满齐的头颅,朝城门外奔来。

他边跑,边大声哭喊道:“你们可总算来了啊,我盼着你们好苦!这是金贼裴满齐的头颅,是我杀了金贼!”

裴满齐双目圆瞪,死不瞑目。杜充抓着他的头颅,在地上狠狠掼了几掼,怒骂道:“金狗杀我大宋同胞,占我大宋河山,狗贼,狗贼!”

饶是赵瑚儿她们早就有预料,还是被杜充的无耻惊到了,一个劲喃喃骂道:“无耻,怎地有如此的无耻之徒?”

“狗贼,他会得到报应的,一定会得到报应!”

“天理昭昭,总算有公道在!”

赵寰静静看着杜充发疯,没有做声。

杜充是会得到报应,可还有好些坏得骨子里流脓,却踩着他人的鲜血,一辈子享受着荣华富贵,安然无恙的人。

赵璎珞率先冲上前,一刀将杜充拍得趴在了地上,吆喝道:“捆起来!”

杜充被打傻了,他挣扎着要起身,哭喊道:“你们别……我是大宋人,从没有背叛过大宋,都是被金贼所逼,不得不暂时委曲求全,做了他们的知州.......呜呜呜!”

嘴被堵住,杜充再也喊不出来。他双手被缚在身后,紧紧捆成一团。

完颜药师与武熊,见城门开了,赶紧带着兵,争先恐后冲进了城。

赵寰缓缓走上前,居高临下,眼神冰冷看着在地上蠕动的杜充。

赵构在丢失了祖宗大片江山的情形下,还能重用他。就算是龙椅再重要,赵寰也依然理解不透。

此时,她见到如阴沟里的老鼠虫蚁一样,又坏又恶心的杜充。原来想不通的地方,迎刃而解。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构骨子里,本就与杜充一样,他们是一类人。

偏偏他还高寿。

天理并不会昭昭。

寺庙里烧头香,地藏殿里被照顾得最周到的往生牌位,全是有钱的权贵。

若真有神明,菩萨也只听到了权贵们升官发财的祈祷,忽略了受苦受难之人的血泪哭喊。

祝荣很快回转,随即进城,前去帮忙将粮食兵器等装好。到了天快黑时,陆续启程运往燕京。

杜充别扔在冰冷的污泥中,脸色已经冻得青紫,气若游丝。

祝荣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上前对一直站在那里,眺望着城楼的赵寰轻声禀报道:“二十一娘,可要将杜贼带走?”

赵寰默然片刻,道:“去将赵俭赵械唤来,我们的兵,与金兵俘虏,都一并前来看着。”

祝荣不知其意,下去叫了两人前来。大宋兵马整兵列队,在城门前站好,俘虏则跪在了前面。

赵俭飞快瞄了眼躺在地上的杜充,战战兢兢问道:“二十一娘,你唤我何事?”

赵寰静静道:“当年,东京留守统制薛广战死,城破时,知州赵不试自尽。”

赵不试乃是赵氏皇室宗亲,赵械脸一下白了,哭丧着道:“二十一娘,相州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当年都在汴京,如何能管得了这里。你不要杀我们啊!”

赵俭跟着哭,“我们如今都听你的话,让打仗就打仗,让冲锋就冲锋,半点怨言都都无!”

赵寰一动不动,望着在夜幕下的城楼。相州守将与知州都没了,城门大开,像是张着口的巨大黑洞。

她没有理会两人,淡淡道:“赵氏儿郎中,总算有人不是窝囊废,有些血性。赵氏祖宗的脸,勉强保住了些。”

赵俭与赵械互相对视一眼,深深埋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对祝荣道:“将他提到城门前。他的家人,也一并带来。

祝荣唤了两个汉子,将杜充往城门前拖。赵寰对赵俭赵械两人道:“你们也来!”

两人畏畏缩缩跟在赵寰身后,一起到了城门底下。

赵寰吩咐道:“放开他。”

祝荣与汉子们上前,挑开了杜充手脚上的绳索,取走堵住他嘴的布巾,一脚踢到他的膝盖窝上,呵斥道:“跪着,老实点!”

杜充吃痛,人反倒清醒了些。他抬头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赵寰,神色茫然了半晌,沙哑着嗓子道:“你是谁?”

赵寰没有回答他,对祝荣道:“将他们的家人提到他面前。”

杜充的家人们,被祝荣他们推搡着跪下,与他正面相对。他霎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道:“你们,你们......”

祝荣带着的兵前去,将杜充悄然送走的家人,一个不少全部抓了回来。望着眼前密密麻麻跪着的儿孙们,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流放之地逃来投奔他,如今只怕是难逃一死。

杜充一下瘫倒在地,痛哭着磕头如捣蒜:“我错了,不该收留他们,求你放了他们吧,将他们继续送回去流放,遇赦不赦,流放一辈子……”

赵寰平静地道:“你杀了他们,还是我动手。我动手,他们会被千刀万剐而死。你还生性残忍,喜好杀人。由你动手,可以一刀砍掉他们的头,让他们死得痛快点。”

杜充嚎啕大哭道:“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与他们无关啊!看在我砍了金贼裴满齐头的份上,你饶了我吧!”

“你贪功冒进,好大喜功,却没真本事。因为你的无能与恶毒,且不说投降,只下令开黄河大堤,就淹死了几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的百姓,被迫到处流亡,死伤以百万千万计。”

赵寰声音不高不低,缓缓道:“我不是赵构,更不会与你讲条件。你的任何悔恨,道歉,远远无法抵消你的罪孽。”

全大宋的百姓,都记得当年黄河决堤的惨烈。他们的家,家人,瞬间消失在了滔滔洪流中。

无人去提及那场惨祸,只因实在太过悲惨。惨得他们只要一想到,就克制不住全身发抖。

“杀了他!杀了他!”

“姓杜的九族,祖宗八代都不能放过!”

“啊啊啊啊!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大宋人群情激愤,振臂高呼,更有好些人痛哭失声。

赵寰鼻子直发酸,吸了口气,道:“赵俭,你去动手!”

赵俭也恨透了杜充,毕竟不是他死,杀反贼就不懦弱了。他当即抽出刀,上前冲着跪在最前杜充的孙子,嗷嗷叫着一阵乱砍。

血溅开,惨叫声撕破了夜空。赵俭没什么力气,提着刀乱砍一气,人却没死,只受尽了折磨。

杜充捂着胸口,涕泪横流,大声嚎丧着道:“我来我来,我自己动手!”

赵俭将刀扔给了杜充,沾满了自己亲孙子血的刀柄,犹带着微温。他脑子嗡嗡响,悔恨,痛苦,生不如死。

紧紧闭着眼,杜充哆嗦着、挥刀砍了下去。他杀人娴熟,以前是痛快淋漓,此时亲手杀自己的骨肉血亲,再没了以前的痛快。只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恐怖,何为生不如死。

没几下,亲人们逐渐倒下去,刀柄上覆满了血,滑不溜手。

杜充握不住,刀哐当掉在地上,双膝一软,跪在血泊里,如死亡的鱼那般喘息。

赵寰眼都不眨,道:“赵械,你与赵俭一起动手。祝荣,你拉着他,让他看清楚了!”

祝荣上前,扯着杜充的头发,撑开他的双眼,强令他望着前面。

至亲的骨肉亲人,一个个被赵俭赵械,砍得刀口都起卷,惨死在他的面前。

杜充眼神渐渐呆滞,头一歪,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祝荣不客气一拳挥去,杜充痛得哀嚎一声,幽幽醒转。待看到眼前赤目地红,又惨嚎一声,赶紧闭上了眼,抖动着不敢再看。

赵寰转过身,对流泪不止的大宋兵丁道:“太多的冤魂了,太多。他赎不清自己的罪孽,我们永远不会原谅他,更不会原谅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会原谅,死太多人了啊!”

“杀了他们,杀光金贼,卖国贼!”

一声又一声,嘶哑愤怒的高乎,直冲云霄,连星星仿佛都被吓着了,躲进了云层里。

完颜药师与武熊,两人说不清的害怕,悄然往后面躲着隐藏。

赵寰眼神平静,在众人脸上扫过,道:“你们来吧,大宋与金贼欠你们的,以后我们再慢慢讨回来,全部讨回。”

夜里风急,凄厉呼啸,却吹不走浓烈的血腥味。

城门前,金贼的尸首,堆起了京观。

在京观前面,朝着汴京的方向,跪着一具尸身残骸。

老鸹闻着味而来,飞到残骸身上,一点点琢着上面余下的血肉,直到只剩下白骨。

饱食之后,老鸹扑腾着翅膀飞走,只余白骨在那里,永远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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