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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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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过后, 天气转晴, 太阳照拂在身上,总算有了丝温度。顽强的小草从枯枝中,努力钻出嫩黄的新芽。

田间地头,偶尔有衣衫褴褛的农人在翻地。见到兵马经过, 忙扛着农具就跑, 躲在一旁偷偷打探。

赵寰坐在车辕前,望着眼前的荒凉, 长长叹息。

这片肥沃的土地,经过了太多的悲痛。人祸大于天灾, 不知什么时候能缓过劲, 像是杂草那般坚韧顽强, 春风吹又生。

“二十一娘。”徐梨儿在道旁勒马等着赵寰, 与她并排慢慢行走,笑容灿烂无比,道:“前面的车马已经入了城,林大文帮着在清点了。”

从离开相州, 徐梨儿他们的神色, 从最初的悲愤痛哭, 到后来的沉默,再到喜悦。

悲愤痛苦的是, 几十上百万人的性命死于杜充之手。他无论如何死, 都太便宜了他。

大喜大悲之后是失落,喜悦是燕京越来越近,他们有了城, 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大车大车的粮食, 手有存粮, 心里不慌。

赵寰从地里收回视线,道:“赶路累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徐梨儿摇摇头,道:“我不累。”迟疑了下,问:“二十一娘,前面歇息,我与眉娘子她们用饭的时候,心里好奇算了下。照着我们的人数,眼下有的粮食,可是远远不够?”

赵寰没有隐瞒,道:“是不足,得想尽办法筹措粮食。你瞧啊,到处好好的地,不能再荒下去了,得有人耕种。种子,耕牛,农具。样样都缺。若是风调雨顺,地里庄稼仗势还行,还得防着金人来抢,再起战事。”

徐梨儿神色黯淡了下来,难过地到:“什么时候才不会受战乱之苦,天下太平。”

赵寰沉默着未做声。

她也不知道。

局势瞬息万变,金人一直没有反应,这才是她最担心的的情况。

进城后还没来得歇息,林大文带着风尘仆仆的汤福急匆匆来了。

赵寰看到汤福,忙招呼他坐下,提壶给他倒了茶,道:“辛苦了,先喝杯茶。”

汤福道过谢,顾不得吃茶,从怀里掏出封信递上前,憨厚地道:“二十一娘,我怕信臭,从罗袜中取出来,已经吹风散过了味。”

赵寰哈哈大笑,伸手接过信,问道:“辛府尹嫌弃你了?”

汤福愣了下,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嫌弃了。辛府尹是君子,他没有直说,但我肯定他嫌弃了。”

赵寰笑而不语,拆开蜡封的信看了起来,道:“将你见到辛府尹的情形说一说。”

汤福忙道:“与上次一样,我在大相国寺......已不算大相国寺,没了香火,上次倒塌了一半的墙,这次去的时候,全部倒塌了。地虽破,但去的人似乎不少。原本地上的灰,被打过过,脚印都扫没了。”

信很简单,赵寰很快就从头看到了尾。闻言她抬眼看去,粗中有细的汤福咧嘴笑:“我当时就想,若是二十一娘在,肯定瞒不过去。辛府尹也没想瞒,细细跟我说了,燕京被攻下之后,原本他只凑到了两千余抗金义士,一下涨到了近五千余人。他们在大相国寺里,已经商议了好几回。”

辛赞估计怕信不安全,写得很是粗略,只隐晦提了几句。信末,他用了李清照的诗:“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婉转表达了他的决心与未酬之志。

汤福的眉毛皱了起来,叹息了声,道:“辛府尹仔细问了我,二十一娘是如何攻进燕京城,如何得了粮草。我估摸着,辛府尹兵是有了,缺的乃是粮草兵器,只不好意思开口问二十一娘讨要。”

赵寰唔了声,各地抗金成不了气候,也与粮草军饷兵马有关。

养一匹马,吃的粮食比人还多。赵寰每次看到马,都是又爱又痛心。

汤福道:“辛府尹说,金人扶持的傀儡帝刘豫,野心可不小。汴京这片土地,被金人刮过一次,再被刘豫收刮,眼下春耕了,百姓大多连种子都拿不出来。那可是汴京城周围的良田啊,以前都是贵人们的家产,如今几乎都空着呢!”

刘豫以前是济南知府,在金兵攻打进来时,准备弃城潜逃。守将关胜阻拦,被他杀了,向金人投了降。

金人攻占汴京之后,无力治理、扶持了第一任傀儡帝王,原大宋太宰张邦昌为皇帝。

张邦昌无心为帝,只效忠于大宋。后来,宰相李钢建言,赵构下令将张邦昌赐死。

刘豫自小德行不修,多次被御史弹劾。在赵佶的提拔下,一路高升。金人看中了他的胆小与忠心,立了他为第二任傀儡帝王。

金人哪会放心刘豫这种叛贼,伪齐的疆土,划以黄河为界。恐以前杜充下令将黄河决堤,加之打仗,逃出去避祸的百姓回来,金人已在黄河一地大肆搜捕过。

好不容易活下来回到故土的大宋百姓,或被杀害,或被强行送去了被金人毁约占去的云中,即大同府。

汴京一地的土地,就成了无人耕种的荒地。

汤福愤愤道:“刘豫那厮,他成了皇帝,将自己的家族亲人都封了官,逼得百姓都没了活路且不提,他还在到处抓捕大宋的宗室。只要有人告密,说谁是宗室,有门道的,给些银钱也就能买个平安。若是拿不出来钱财,就被他要不砍头,要不送给金人。他还跟着金人一起出兵攻打大宋,真真是畜生不如!”

秦桧,杜充,刘豫等等,比畜生不如的人多了去。

赵寰垂下眼帘,想到了冒出头的嫩芽。

若是再来一场倒春寒,嫩芽就被冻死了。刘豫就是这场倒春寒,本就奄奄一息的百姓,经他之手,再难活命。

辛赞是君子,是书生。对付刘豫这般小人,除了铁血手腕,还得比他更狠。

从相州收到的粮食,赵寰准备拿一部分出来,先无偿给百姓耕种。等到秋收时,再适当收回一些。

粮食赵寰可以硬挤些出来支援辛赞,派完颜药师以及武熊,领着他们的金兵去冲锋。至于兵器,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利州铁矿后世闻名,赵寰揉了揉额头,以如今的道路状况,燕京离利州,着实远了些。

赵寰让汤福先下去歇息,留了林大文说话。她左手习惯性的抬起来,又垂了下去,改为缓慢活动着右手手指,问道:“先前我让你去打听的寺庙道观,可有打听到了?”

林大文忙答道:“以前辽国尚佛,燕京的寺庙多,道观少一些。太上......昏德公崇信道,燕京也随之出现了好些道观。香火最为鼎盛的乃属华严寺,原本是耶律氏的皇家寺庙,被金人烧毁得七七八八。倒是天宁寺是新修,迄今还在,香火虽不如从前,比起其他寺庙,还算热闹。其余如道观规模,就不如寺庙了。小也有好处,没什么香火,在金人打进来时,万幸躲了过去。”

赵寰思索了下,朝窗外看了眼,道:“等用过午饭之后,先去华严寺瞧瞧。”

林大文愣了下,不解赵寰为何先去华严寺,他倒不敢多问,从腰间解下把不长不短的刀递给赵寰,道:“二十一娘,这是姜五郎托我交给你,说这柄刀打造得很是不错,不比大宋的刀八色差。在以前的辽国贵族间很是有名,互相赠礼时,就赠这种宝刀。”

刀八色是大宋兵营配置八种形状的刀具,除了手刀是短刀之外,其余七种全是长柄刀。

大宋的刀具打造工艺,在辽宋金都算首屈一指,铁里面嵌有一定比例的精钢。

可惜,使用之人,不是废物就是奸贼。

赵寰来了兴趣,抽刀出鞘,刀身上带着雪花状的花纹,通体泛黑,刀锋锋利。

林大文解释道:“姜五郎说,花纹并不难做,这种刀身是先将刀身打磨过,再做处理,花纹就显露了出来。只是刀本身锋利,不会太过坚硬,一砍就断掉,亦不会太软,容易卷口。”

赵寰拿了习惯使用的锉刀出来,在案几上摆好,左手提刀砍了下去。

“咚”地一声,锉刀被砍出道缺口,刀锋却完好无恙。

赵寰顿时一喜,道:“你去将姜五郎唤来,我正好有些话要与他说。”

林大文忙起身出去,不多时与姜五郎一起来了。赵寰正在抓紧功夫用饭,她擦拭了下嘴,道:“不用多礼,随意些,坐吧。对了,你们用过饭没有?”

姜五郎还是拱手作揖到底,起身后答道:“正准备用,怕耽搁了二十一娘正事,就赶紧来了,等下再用也不迟。”

赵寰笑道:“不用饭饿着肚皮可不好。你也一起。”林大文一直忙个不停,干脆也将他一并叫上了:“他们弄到了一只羊,你们赶上了,算是有口福。”

两人忙道了谢,局促不安坐在了赵寰对面。周男儿与许春杏去提了食盒,拿出汤饼与白切羊肉摆在几案上。

林大文与赵寰一起用过好几次饭,都在以前打仗或者赶路时,一起匆忙对付着吃几口,那时候他挺从容自若。

如今坐在赵寰的宽大案几对面,面前摆着碗碟,他提着筷子,却觉着手变得不听使唤。连着好几下,夹起的汤饼都掉回了碗里。

姜五郎低着头,闷声不响吃着汤饼。荤腥难得,白切羊肉更难得。他只敢小心翼翼夹了离得最近的一小块,轻轻嚼着吞了下去。

赵寰看了他们一眼,几口将汤饼吃了,道:“你们慢慢吃,我去走动几步。”说完,起身离开。让他们能好生吃饭,免得将碗都打翻了。

等赵寰走出屋之后,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姜五郎咧嘴笑,道:“林大,你常伴在二十一娘身边做事,怎地也放不开手脚?”

林大文木着脸,慢吞吞道:“你胆子向来大得很,以前可没少从铺子里偷铁出去卖了换钱,不同样也怕二十一娘。”

“你都知道?”姜五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见林大文得意笑了,旋即泄了气,嘟囔道:“你奸诈,居然诓骗我!”

他的筷子悄无声息伸向了林大文的碟子,飞快夹走片羊肉塞进自己的嘴里,含糊着道:“我不是怕二十一娘,也不是不怕.....,你不懂,这是敬着,敬着!京观啊!杜充被真的活剐了!”

林大文礼尚往来,从姜五郎面前的碟子中去夹羊肉,被他眼疾手快用手肘隔开。垂下头,如饿狼扑食,呼啦啦将羊肉全部咬到嘴里。

“真是,也不怕被噎死。”林大文嫌弃至极,斜乜着姜五郎,闲闲问道:“怎地,你听到京观,活剐,被吓到了?”

姜五郎几吸溜几嚼,将羊肉吞了下去。他顾不得回答林大文的话,舔着齿缝,眯缝着眼睛一脸享受,赞道:“好肉,好羊肉!比起以前汴京张五儿铺子里的黄羊肉,来得还要香!”

汴京城的张五儿熟食铺子,无人不知。铺子里偶尔会有黄羊肉卖,饕餮们闻风而动。铺子在天明时开门,到了半夜就有人开始候着。

“来上一碟子白切羊肉,啃上两只炖得酥软的羊蹄,再来一碗撒了蒜苗的羊肉汤,就着芝麻胡饼吃下肚。那滋味,就甭提了!”姜五郎一脸陶醉,神情向往。

片刻后,他捧起碗,将汤饼呼噜噜吃了。放下碗一抹嘴,冲着林大文悲愤地道:“我再也吃不到那般美味的饭菜,连做梦都未曾梦到过一次,一次都没梦到!”

林大文被姜五郎喷得直往后退,伸手抵住他的肩,“你说话就说话,好生说话!不过是些羊肉罢了,值得你这般激动?哎,瞧你这话,怎地就扯到张五儿的羊肉上去了?”

“羊肉?只是羊肉?”姜五郎将胸脯拍得啪啪响,气得眼眶都泛红,直冲着林大文狂喷。

“那是家,自小长大的家!万家馒头店与孙好手馒头店的馒头,我闭着眼睛都能尝出区别,那是我吃了多年的铺子。没了,都没了!杜充手上沾着数百万的人命,老林,数百万呐!完颜氏金贼,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他们何止该被活剐,堆京观,就是死一百遍都不够!”

“你问我怕不怕,我怕的话,那是我这里,”他手指戳着自己的头,再戳着自己的胸口,梗着脖子生气地道:“被五通神占了去!我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兴奋得都在哭,说怕谁是撮鸟!”

林大文本来想笑,抬手擦拭去脸上的唾沫,擦到一半,他的神色晦暗下来,低声道:“糊涂人还是多,并非都如我们这般以为。好些人听到杜充死得惨,一下就忘了先前遭受的苦,经不起有心人挑拨,该怪起二十一娘手段残忍了。”

“糊涂,呵呵,糊涂东西一并死了作数!”姜五郎混不吝一横眉,恶狠狠道:“待我打造出锋利的刀,将他们的长舌头都割了!”

林大文失笑,他跟在赵寰身边,学到了不少东西。有些人是真糊涂,有些人是装糊涂。就怕真糊涂的人,被装糊涂的人利用起来,攻讦赵寰。

这时赵寰走了进屋,姜五郎还要说些什么,忙垂头不吭声了。她看了两人一眼,问道:“怎么了?”

林大文悄然戳了下姜五郎,道:“没事。”

姜五郎也跟着闷闷道:“就与林大说了些过往。”

赵寰瞧着两人的模样,也没多问。周男儿上了茶水,收走食盒,几人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姜五郎道:“二十一娘,你先前说的苗刀,不知图纸可画好了?我们从金贼处抢到的铁,可以拿来试着打造几把。不过,先前我给你看的镔铁刀,这种刀很厉害,很是难得,你可喜欢?”

赵寰好奇问道:“你会打镔铁刀?”

姜五郎汗颜地道:“镔铁刀在于如何制铁,我以前听说了一些,自己没试过。试的话,要耗费一些功夫。此刀处出自东京道尚州,从大唐时,渤海的制铁技艺传入契丹,利州的制铁工匠,被耶律阿保机俘虏了到各处,其中东京道尚州的铁匠,就师从利州。这种刀,以前辽国的工匠会打。二十一娘若是急,可以寻找辽国的工匠。辽国虽与大宋多年征战,到底还是最恨金贼,我相信会有肯归顺二十一娘的工匠。”

赵寰沉吟了下,道:“苗刀图纸我已经试着画了出来,只刀具体的尺寸,我再得确认一下。关于刀方面,先做两手准备,铁首先得保证足够的箭矢。有多余的铁,再拿来打造苗刀。至于镔铁刀,也得再斟酌试过,究竟比起大宋的刀八色要强多少。这种刀在辽国贵人之间流转,打造一把刀,定会花费不菲。大量打造耗费太大,得要仔细算过值不值得。至于辽国工匠......”

她看向林大文,道:“外面天气正好,叫上十九娘她们,我们这就出发去华严寺拜佛。”

林大文忙起身应是,姜五郎跟着告退。

赵寰领着赵璎珞她们,一行人骑马坐车,浩浩荡荡朝华严寺驶去。

华严寺主殿被金人烧得只剩下了断垣残桓,其他殿也破旧不堪。值钱的金佛等被一抢而空,只剩下巨大的石佛,钟楼上的铜钟等。因着太重不易搬动,还留在寺庙里。

约莫四五岁左右的小沙弥清空,躲在倒塌的大门角落,探出圆溜溜的脑袋,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着,望着从车马上下来的赵寰一行人。

掰着指头,数了数人数,清空笑得牙不见眼,灵活地转身,一溜烟朝西边的禅院跑了去。

“师父,师父,来了,来了许多好看的女施主。走在最前面的,像金刚怒目的菩萨,可威风了。”清空喘着气,喜滋滋地说个不停,眼都笑弯了。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寒寂,拿着手上的经书,虚虚朝清空敲去,“蠢儿!你可知他们是谁,可别乱跑乱瞧,仔细他们抓了你去。他们可不是来上香,寺里的菩萨都被毁掉了,哪还有上香之地?”

清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见寒寂又要说话,嘟着嘴,怏怏不乐转身溜了。

寒寂清秀的眉眼蹙成一团,翻身爬起来,往外走去。一路上愁眉苦脸,喋喋不休嘀咕道:“来了,又来了。就那么点家当,女大王不易对付,我得去躲一躲。咦,清空呢?还有清空。”

清空双手合十见了礼,抿着嘴,乌溜溜的眼眸,眼巴巴望着赵寰。

赵寰颔首还礼,笑眯眯道:“小师父,我们是来拜佛上香,你可带我们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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