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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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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少年共骑一马, 看着虽有些奇怪,到底年纪不算大,再加上身后跟着侍卫风驰电掣, 一时间闪避开的人无数。

贾珠在风声中无奈说道:“保成, 莫惊了人。”这速度够快, 他只觉得自己一张开嘴, 便灌满了风。

允礽放缓了马速,冷冰冰地说道:“这道上本就不该有人。”

这附近是官道,太子带人直冲到这里时,还挤在道上的人纷纷闪开, 不过因着速度不算快, 到底也没碰到人。

不过, 倒是有不少人随着声音看来,发觉了马背上的人。

贾珠遥想着方才传来的喧哗声, 怕也是这位殿下赶来的缘故。太子天性张扬, 少有收敛之时, 今日出宫在外, 怕是过些时候, 消息便会传回宫中。

他不知殿下打算去何处,但见太子径直带马往前走, 到底是一句话都不说,挺直了背坐在马上。

半晌,太子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松了松,往后抓住贾珠的背脊, “这般僵硬作甚?难不成我还能吃了你?”

贾珠的后背猛地一僵, 只会比之前还要发麻, 他含含糊糊地说道:“殿下莫要乱来,我只是怕累到殿下。”

“乱来什么?”允礽好似是听不清楚,又仿佛是故意,又在贾珠瘦削的侧腰上抓了两下,“阿珠绷得这般紧,不正是很僵硬吗?”

贾珠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一声尖叫差点就跑出来,得亏是他拼命忍住,这才没彻底丢脸。

他微微仰着脖颈,硬是将声音吞下,颤抖着说道:“……殿下,保成,我,我怕痒……别闹了……”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话里的笑意,那都是被逼出来的颤声。

允礽是知道的。

贾珠怕痒。

从前允礽与他玩闹,便发现了阿珠这个小秘密。

按理说,阿珠都这么可怜,他理应松手。

可是允礽不想这么做。

他一只手搂过贾珠身前,攥住边上的缰绳,几乎是一个将身前少年拥抱在怀里的姿势,而后,那只松开的手,依旧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阿珠的腰间。

小太子慢吞吞地说道:“阿珠是真的怕痒吗?我瞧着,或许阿珠只是不想与我亲近,刻意隔开这距离吧?”

贾珠呜咽着,喘息了起来。

他的脖颈纤长漂亮,白皙的皮肤绷紧,隐忍地吐息,“……殿,殿下……这别,要是都,摔下了……哈哈哈……殿下,求你了呜,不要再……”贾珠是真的怕痒,就连寻常有人为他更换衣服,取着腰带在他腰间围上,都会叫他瑟缩起来,浑身都泛起鸡皮疙瘩。

这便是他不喜欢旁人近身伺候,万事亲力亲为的原因之一。

眼下被太子突然来这么一出,当真是恨不得滚下马去,喘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贾珠的身体细细密密地颤抖起来,发出难以压抑的笑喘声,显然已经是怕痒怕得没办法。

这昂起的脑袋在某一刻卸了力气,往后软倒在允礽的肩膀上,一手轻颤着捂住嘴巴,另一只手往后,死死地攥住太子的手腕。

可笑得乏力,已是叫贾珠的手指都泛着软,根本没有力气去拉开允礽的手。

只消太子这么轻轻一抖,便能轻而易举地将试图阻止的手指给挥开。

半晌,那只肆无忌惮的手总算停歇下来,缓缓地蛰伏在后腰眼处,热乎乎的暖意从秋衣还算轻薄的布料里传来,叫贾珠原本都随着动作软化下来的腰身又忍不住绷紧。

“阿珠很难受吗?”允礽轻轻地笑起来,“可我也没做什么呀。”

贾珠气得恶从胆边生,转头狠狠在允礽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小太子微微挑眉,似乎根本不将这个放在心上,放手一甩鞭子,直叫黑马冲了出去。

贾珠因着这提速猛地撞到了允礽的胸膛上,后脑勺闷闷发疼,到底是不再动弹,就像是一团软软的液体般软了下来,权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路也不知道允礽疾驰到了那里,等他勒住缰绳停下来时,贾珠发现这外面有些不太熟悉,认真看起来,方才发现这是送别的十里亭。

允礽任由着黑马走动起来,笑眯眯地说道:“阿珠,是不是在好奇为为何要带你过来这里?”

贾珠:“殿下,你不是刚才回来,又来这里作甚?”这里距离方才的地方,可是离京城更远了。

允礽翻身下马,站在马匹的边上朝着贾珠伸出一只手,“阿珠?”

贾珠抿着唇,看着殿下的动作,却是没从他那边下来,而是从另外一边跳了下去。

他还是忘不掉刚才那浑身酥/麻的感觉,叫贾珠怎么都适应不了,再看到殿下的手,贾珠只想远远避开。

允礽没生气,背着手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走到贾珠的身后,“方才那地方人多嘴杂,我又不想回城内,便带阿珠来这里。”

十里亭外,人烟稀少。

许是皇帝的御驾今日方从这里经过,没什么人在这个时候聚集在此处,贾珠看着四下无人,除了他们与侍从外,倒是真的安静了许多。

贾珠都没留神自己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允礽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点,微微笑了起来。

阿珠从来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既不喜宴席,也不太乐意被人触碰,就算是家中的兄弟姐妹,唯独年纪小的可以近身,再大些,也不复从前亲密。

应当说,在这么多人里头,贾珠与允礽的关系,算是尤为亲密的一部分。

允礽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地握住,不知怎么回事,他好似仍有些蠢蠢欲动,好像对方才与贾珠的嘻闹念念不舍。

但不能再闹了,再闹下去,阿珠就真的要生气了。好可惜。

要是贾珠知道允礽在想什么,怕是要气得转身离开。

他收回打量四周的视线,回头看着允礽,脸上的微红许是被风吹拂,又或者是方才在隐忍里渗出来的红晕,贾珠并没意识到自己眼角的些许泪痕,反倒是看着允礽,有些担忧地说道:“保成,此次巡幸,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亦或是,在回程的路上,又出了什么事?

贾珠总觉得允礽在不高兴。

太子的确是不高兴。

他撒开缰绳,任由着玉柱儿等人牵走了马匹,带着黑马去进食,其他侍卫又四散开来,确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他们两位说话——包括这些侍卫太监本身。

允礽慢吞吞地说道:“太皇太后的身体不太好。”

一路上去往五台山,太皇太后的情绪一直很高涨,不管是上山,还是在山中暂歇的那些日子,他们陪伴在太皇太后的身边,都不曾见她的身体抱恙。

可这山寺中也有医术高超的老和尚,在被康煦帝听闻名声请来时,却道出了太皇太后的寿数。

这位老和尚并非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前说的,而是在私下又被康煦帝请了过去,将脉象与自己所探的一一道来。

康煦帝的脸色很难看,陪同而来的太子如是。

可他们没有对老和尚发火,只是颓然地叫他离开,便在房间内相对沉默。

太子自觉很伤心,可是这份伤心,大抵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阿玛。太皇太后在阿玛的皇帝生涯里占据了太多的分量,以至于在想起康煦帝的同时,也无人不知太皇太后的存在。可以说,若不是有太皇太后在,也没有眼下的康煦帝。

太子犹豫了好一会,他觉得这会阿玛应当是想要安静坐着的。可他的心中,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正在不断地叫他……去做点什么。

允礽慢吞吞地朝着康煦帝挪过去,一点,又是一点。

最终,他蛮横地、强硬地将自己塞入了康煦帝的怀里,有点别扭,有些干巴巴地说道:“……阿玛要是哭出来的话,别和保成说。”

“……为何不能?”

康煦帝的声音听起来涩涩的,倒是听不出来哭了还是没哭。

许是没哭!

允礽松了口气,继续干巴巴地说道:“……阿玛要是哭了,保成就想不到安慰的办法了。”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下巴,然后嘀咕着,“实在不行,阿玛要是真的,想哭的话,那就埋在保成的肚子上哭。”

这样,或许连声音都不会传出来,也不叫人知道。

康煦帝轻笑了声,尽管很急促,也很简短。

但他到底是笑了一下。

“……朕为何要哭?还有一二年的时间,广招天下名医,寻救命良药,未尝不能再给祖母延续寿数。”康煦帝收紧了胳膊,将怀里的小太子抱住,“不过,朕倒是有些好奇,保成这是上哪里的招数?”

这可不太像是允礽会做出来的动作。

这臭小子傲娇得很,这样体贴人的动作,倒是少有。

允礽凶巴巴地说道:“阿玛觉得保成不能安慰人吗?”他试图用狂猛的凶气刹住康煦帝的追问。

可是皇帝是一个执着的人。

康煦帝慢悠悠地说道:“保成要是不说的话,那阿玛就不给你起来了。”

允礽:“……”

什么臭阿玛!

方才的心软全都被吃掉了!

小太子换了个姿势摸鼻子,哼哼唧唧地说道:“……是阿珠……”

康煦帝大为诧异,“阿珠教你的?”

“不是,”允礽彻底摆烂了,自暴自弃地说道,“阿珠的弟弟宝玉每次觉得阿珠生气或是难过的时候,就会爬到阿珠的怀里坐着,蹭来蹭去,每次宝玉这样,阿珠就会很快高兴起来。”

他撅着小嘴,凶巴巴地说着,小眉头都紧蹙着。

瞧来是有点生气的。

但藏在允礽生气的表面下,康煦帝又隐约看出来他的难为情来。

小少年板着个脸,冷冷地抱着胳膊坐在阿玛的怀里,看起来非常臭脾气的一个孩子,却又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别扭的亲昵。叫康煦帝这一刻都忍不住心软了下来。

他轻笑着:“保成几岁?宝玉又是几岁?”

允礽大怒,气得要爬走,被阿玛一把给按住了,笑眯眯地说道:“不过,阿玛倒是很喜欢。”

康煦帝笑着,不自觉地摩挲着太子的肩膀。

太子这般与他亲近,为他着想,康煦帝如何不动容?

太子到底不是个这般性格的人,撒娇有之,可如这般亲密接触却是少有,康煦帝忍不住会想,或许阿珠对太子的影响也太深远了些,可此时此刻,看着允礽气呼呼与他大声辩驳的模样,却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了的。

太皇太后的事,便被他们悄然不谈了。

但此事并非避而不谈,它就不复存在。只要稍稍触及,曾有过的情绪仍然会排山倒海而来。

贾珠看着气息不稳的太子,轻声说道:“殿下,太皇太后……知道吗?”

“许是知道,许是不知道。”那老和尚并没有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太皇太后那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只是,我想她大抵是猜到了。”

太皇太后见识过太多的人心,想要瞒着她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近些年来威严深重的康煦帝,可这祖孙两人的关系从来都不错,也挨不着如此。

她会有所知……再正常不过。

贾珠抿着唇,太皇太后的事情会叫殿下不高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

贾珠捏着指尖,忍不住觉得有点奇怪。

殿下郁闷寡欢的缘由,当真只有这个吗?当真,只是为了太皇太后的病情?

贾珠并非是怀疑太子对太皇太后的感情,只是殿下有时候很是洒脱,在看待这些事上非常的淡漠。许是因为太子的生母早早去了的缘故,殿下对待死亡总有些置身局外的冷淡。

贾珠总觉得……

他还没理清楚思绪,就感觉腰间被轻轻触碰了一下,霎时间满脑海的想法全部都消失不再,贾珠差点没跳起来,捂着腰往前大步跑了几下,远离了捣蛋的太子殿下。

贾珠干巴巴地说道:“殿下不要玩了。”

允礽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阿珠为何这般怕痒?”

贾珠嘀咕着,“我要是知道,早早就将这毛病给根除了。”年幼时,纵然是轻手轻脚给他换上衣服,可只要外人的手从贾珠的腰上晃过,都会叫小小的贾珠哆嗦成一团,笑得满地乱窜。

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颇不能入眼。

是以,除了贾珠身边的书童外,便只有从前曾伸出邪恶之手的太子殿下知道。

允礽看似认真地提出一个建议,“说不得,叫人刺激刺激就好了。”

贾珠:“……”

什么叫刺激刺激就好了?

许是阿珠脸上震惊之色太过明显,太子进一步解释,“就是阿珠多担待忍耐些,叫人来挠痒,只需忍耐过最开始的恐惧,说不定就能被刺激好了。”

这被太子殿下自己命名为刺激疗法。

贾珠往后又倒退了一大步,尴尬地说道:“……哈哈,殿下,方才还不是在聊你是不是不高兴的事吗?除了,除了太皇太后外,殿下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叫殿下心中不高兴吧?”他有些结巴地转移了话题。

生硬。

非常之生硬。

要是太子真的能被贾珠这蹩脚的话题给转移走的话,那只能说太子待他可真的是……

“的确是有。”太子定定地盯着贾珠看了一会,缓缓地说道:“自然,还有别的事情。”

他歪着小脑袋。

“阿珠想知道吗?”

眼下只要不聊起贾珠的小毛病,他自然什么都可以。贾珠顺从地点了点头,“……是我不能知道的事情吗?”

太子笑了起来。

这笑声,满是爽朗。

就好似,太子殿下的情绪当真如这笑声般,毫无阴霾。

“阿珠想知道,自然是可以的。”

太子勾着唇,笑意稍微收敛些,一只手摸上了贾珠的心口,那动作算不得十分暧昧,只是稍显亲近,叫贾珠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却没有避开。

因为是允礽,因为是太子殿下。

“孤梦到,阿珠于梦中,被孤贯穿了心口。”手指慢吞吞地抠着贾珠的衣裳,好似想要将这昂贵的布料抠出个洞来,“此后,我便日日记得那个场景,那个模样,阿珠,你说可笑,不可笑?”

小太子好像是在讲一个笑话。

他脸上仍是带着笑容,却叫贾珠的身体都僵硬起来。

允礽自是能够感觉到手掌底下的皮肤紧绷起来,他略微不喜,便用力地用手掌重重地揉开。

贾珠受惊,往后倒退了几步,踉跄着栽倒在十里亭的围栏上,小太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阿珠,有些惊讶地说道:“阿珠这是怎么了?身体也这般紧绷。”

掌心还在慢吞吞地揉/捏着,仿佛是打算将贾珠僵硬的皮肉给揉开,就与之前每一次锻炼后,武师傅都要叫他们活动筋骨,将僵痛的皮肉给揉开,不然翌日总会绷紧到叫人痛苦的地步……殿下,是为了他好,对吗?

贾珠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危机感,可叫他仔细思考,却不知这预警从何而来。

就像是已经掉进了恶兽的嘴巴里,可是倒霉可怜的猎物却还不知环境的变化,就小心翼翼地在恶兽嘴巴里探头探脑,将瘦弱的蹄子搭在锋锐的牙齿上,却赫然寻不到危险的踪迹。

……不论如何,纵是殿下为了他好,这般也着实太尴尬。

贾珠往后缩了缩,避开太子殿下的手掌,脸上都羞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必了,殿下,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惊讶,对,殿下怎么会梦到……”

他的话骤然顿住。

倘若不是现在贾珠的耳根羞红,眼下他的脸色必定要惨白起来。

……是啊,殿下怎么会梦到,贾珠出现在他的梦中,更甚之,被太子所杀?

这个梦境,不正是那一次贾珠在太子梦里出现过的意外吗?

贾珠在心里疯狂地戳了戳系统。

“你说的话,是不是做不得数?”

【稍等。】

系统回答听起来也带着淡淡的困惑。

“阿珠在想什么?”太子殿下的声音一眨眼出现在贾珠的身旁,亲昵得不像话,湿热的气息扑过来,叫贾珠忍不住身体都酥了一半,他捂着耳朵,可怜兮兮地说道,“殿下……不要这样。”

太子与贾珠并肩坐下,略带笑意地说道:“可是阿珠,我什么也没做呀。”

贾珠气恼,殿下看似什么都没做,可是拿捏着他怕痒的小毛病,却是什么都做了。

贾珠往边上挪了挪,气闷地低着脑袋,“我还没问殿下,为何会梦到杀了我呢。”他有些故意地问道。

太子沉默了一会。

贾珠久久没等到殿下的回答,下意识看了过来,就看到太子一直盯着他瞧。

那目光看起来有些怪异,贾珠忍住身体颤栗的反应,顿了顿,主动伸出手抓住太子的手——奇怪的是,一贯身体比贾珠热乎得多的殿下,这一回的手指却是带着寒意,“不过殿下……那梦,毕竟是梦,梦里的东西,与现实是相反的。”

贾珠到底不忍叫太子难受,又主动劝慰了起来。

允礽慢吞吞地说道:“阿珠知道吗?你总是太心软。”就好比方才,分明他已经有点生气,可是看到太子仿佛有些难过的模样,便又将方才的脾气抛开,亲昵地安慰着他。

这应该叫允礽高兴。

毕竟阿珠是这么在乎他。

可是允礽又不高兴。

他一只手掐着贾珠的小脸,声音冰冷地说道:“什么时候阿珠才能记得,自己也是重要的。”

贾珠茫然,不知太子殿下这突然的怒火从何而来。

“……是‘我’在梦中,做了什么吗?”贾珠的语气懵懂又不解,他分明只是入了殿下一次梦境,也差点被殿下所杀——尽管那是在梦里,但显然给他和殿下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殿下不高兴,那在梦里,再杀了……”

“阿珠。”

允礽一下子反扣住贾珠的手腕,打断他的话头,冰冷地说道:“阿珠是觉得,我在梦里杀了你,会叫我高兴吗?”

贾珠惊了一下,“我并不是……”

“可阿珠方才不就是这个意思?”太子猛地说道,叫贾珠无言以对。

可那毕竟是……梦,梦都是假的,梦都是不存在的。

贾珠当时的确是受惊,可是醒来后,心口安然无恙,除了梦中惊魂外,倒是没留下什么伤痕来。

不过……

设身处地想想,倘若是贾珠在梦到他在梦里杀了太子这一幕,怕是醒来连着几日都要惊慌不已罢。

毕竟,是怎样的念头,才会叫人梦中都要杀了自己的朋友呢……

贾珠一想到这里,便有些坐立不安,捏着指尖犹豫了好一会,方才主动靠近允礽。

允礽闷闷地往边上挪了挪。

贾珠不好意思地又靠近了些,允礽又挪了挪,直到他们两人在这十里亭僵持不下,贾珠一股脑搂住了小太子,有点生涩地摸着他的后脑勺,“抱歉,是我没思考清楚,殿下在梦中梦到这一幕,该是很难过,很害怕的吧。”

撇去贾珠心中的惊慌——为何殿下会记得,会知道他入过梦这一回事——他到底是明白殿下的情感。

允礽趴在贾珠的身前,“……阿珠抱着我这个姿势,也太丢脸了些。”

他都不必想象底下那一群侍卫太监会是怎样的表情。

贾珠的视线都不敢往那边去,嘟哝着说道:“殿下不难过了?”

允礽抿着嘴,气愤地说道:“怎会不难过,我对阿珠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想杀了阿珠呢?”这叫小太子郁闷,不解,又难过,又生气。

贾珠心虚。

尽管,他不知道为何心虚。

那是太子未来的记忆,也未必是会发生之事。

可贾珠到底是知道因果的。

眼下小太子的难过,却又与贾珠有关,这叫他也良心难安。

“……殿下还记得,那会做了什么,梦吗?”

贾珠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知道,允礽其实不太喜欢被人问及这些。

“……杀人,孤在杀人。”允礽兴意阑珊,“孤很快活,很高兴,直到梦中的孤好似感觉窥探,便下意识将剑丢了出去——”

而后,长剑贯穿了阿珠的心口。

他不知那梦里阿珠是什么模样,也不知他是否如同梦里的尸体般呈现出僵冷的姿态,只在亲眼目睹了这一瞬后,便从梦中惊醒,好似一场大梦,叫允礽连衣裳都湿透了。

他冷冰冰地坐在秋夜里,感觉有冰冷的寒意逐渐钻进他的骨髓,叫太子咬紧牙关,都驱不走这莫名的惶恐。

思及此处,小太子凶狠地咬住了贾珠的胸口,用力之大,叫贾珠下意识都发出一声闷哼。

他紧张得身体都紧绷起来,抚摸着太子后脑勺的力道都下意识收紧,却又好似是在将太子的脑袋往自己身上压,又慌里慌张地撒开,两只手按在允礽的肩膀上,推开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保成,保成……”

贾珠哀声叫道,“你不能……”

贾珠当真是有些受不住了,今儿的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总是喜欢这等亲昵的动作不说,又是各种肆意胡来,弄得贾珠总是坐立不安。

眼下殿下还咬着他,不肯松开。

贾珠试探着想推开,殿下就发了狠地用力,疼得贾珠的眼角一红,登时不敢再动。

……好痛,好丢脸。

贾珠泄去力气,两条胳膊却没有移开,只僵硬地撑住殿下的肩膀。一点点濡湿的感觉从身前传来。

他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霎时间脸上泛起不争气的潮红,额头也好似浮现出细密的汗意,这羞恼之意似乎也爬进了他的身体,逼得少年的眼睛一片潮湿的水光,轻轻一眨,便好似要晃开破碎的光泽。

“……你怎么能……”贾珠声音渗了些委屈难堪来,“……好痛……”

他不知道。

在听到阿珠委委屈屈喊痛时,允礽的心中腾升了某种扭曲恶意的畅快。

他想……

太子的眼神有瞬间的癫狂,他想……

贾珠感觉到殿下似乎缓缓地退开了,只是在湿热远去的瞬间,似乎又有什么亲昵湿滑地舔/舐过方才的咬痕,很快,却很重,叫贾珠弹也似地撞到身后的柱子上,疼得他微微弯了腰,却也正叫贾珠看到了这到底是怎样……荒唐的画面。

身前湿漉漉地染了一小片,好似直透出内里的模样,又有少许突起,似乎迎着秋风有些薄凉的冷意,叫贾珠的身体都泛起了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太子眼神微动,解开了自己的披风,递给了贾珠。

贾珠看着太子那只干净优美的手,沉默了好一会,才接过了太子的披风,搭在自己的肩头,也顺带盖住了那片狼狈不堪。

两人坐在那里,吹着风,都有些默然。

半晌,太子才开口。

“阿珠,我很生气,也很恼怒。”允礽的声音轻轻的,不带半点情绪,“我与你说过,我喜欢那种感觉,我甚至是……享受着这样的杀戮。”

他近乎是冷漠地吐露。

“可那一夜后,我拥有了从未出现过的恐惧。”

贾珠原是打定主意不要理会太子的,那实在是太过分了,哪怕殿下真的不高兴,那也不能……那样,折辱他呀。

可是允礽开始说话时,贾珠又忍不住去看他。

小太子很面无表情,双手交叉在身前,目光幽冷地盯着右手,正是那只在梦中动手的手。

“……我不明白。”他道,“我不明白,为何偏偏是你。”

他纵想发泄,都不可能杀了阿珠。

为何偏偏会是,阿珠?

允礽的身体轻颤着,“难道我以后,会成为一个,连对阿珠下手,都毫不留情的人吗?”

年少的友人,关系亲密至此,允礽甚至将贾珠视同为自己的半身,有此一梦,的确叫小太子怎么都无法承受。

贾珠心口一痛,他怎么都想不到,那一次偶然的入梦,居然给太子带来这般深沉的痛苦,哪怕过去月半,都无法忘记。

那只是梦。

那只是……梦里曾出现在过去的残酷太子下意识的反应……那并不能代表着什么。

可偏偏这是贾珠无法解释的问题。

贾珠看着太子低垂着小脑袋,好似要哭出来的模样,犹豫了好一会,才一边嘀咕着“你这回可不能咬我了”一边又软软地挨过去,复软绵绵地说道:“那殿下,是想要梦里那个阿珠,还是想看着身边这个阿珠?”

允礽慢慢地抬起小脑袋。

果然眼前红红。

贾珠攥着殿下的披风,“我在这里。”

不是吗?

少年歪着脑袋,眉角眼梢还有方才被允礽吓出来的湿红,却又仿佛忘记了方才的惊恐,又主动靠近。

好似是,从来都记吃不记打的笨蛋小兽。

阿珠怎么这么好……

允礽轻轻地,怜爱地想。

太乖,着实是容易,被骗呀。

远处,踌躇不前的玉柱儿看着天色,到底是忍不住上前,僵硬地说道:“殿下,贾公子,这天色不早,该是回去了。”

贾珠这才惊觉,天色已快黑了。

允礽看着阿珠披着自己披风的模样,像是想起了什么般,“阿珠可要更换衣物,玉柱儿该是带了的。”

玉柱儿有些不解,但欠身说道:“是,是,奴才带了的。”

贾珠原本已经忘记身前被咬的事情——或者说,是强迫自己忘记——可是太子这随口的一句话,又叫贾珠登时响了起来,满心满眼都是苦闷:殿下不会是故意的罢!

贾珠看向太子,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来,只看得出了小脸真挚,这才闷闷地说道:“不必了,这荒郊野外的,也没什么地方好遮挡。我回去换便是。”

说来也是奇怪,允礽想。

阿珠分明每回都能看得出来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高兴,是不是郁闷,阿珠对他这些情绪都知之甚微,为何偏生看不透这些蓄意的……伪装?

只要允礽可怜兮兮地撒娇,露出几分倒霉的委屈来,贾珠便总是忍不住心软。

软。

阿珠这个人,真是不管哪里都是软的。

直叫太子喜欢得恨不得揣在怀里带走,捧在手心里看着才是。

玉柱儿似是有些奇怪,“公子是打湿了什么东西吗?”

方才太子示意他们不可靠近,他们便连眼睛都没往这里瞧,只一心一意地观察着四周,以免有不长眼的人冒犯了两位。

可这里也没茶水什么的,怎么会弄湿呢?

贾珠听得大太监的话,眼神瞬间像是惊慌的小兽般飞开,被太子捕捉到的瞬间,允礽的解答也随之而来,“孤哭了。”殿下理所当然,好似这不是什么丢脸之事,“孤趴在阿珠的身前哭了,叫他的身前湿了一大片。”

原来……

玉柱儿僵硬。

哦,原来太子殿下哭了啊。

哈哈,这还真是少见。

在这有些昏暗的天色里,玉柱儿的确能隐约看到殿下眼角的红,再看太子都将自己的披风给了贾珠,而贾公子则是将自己整个人都闷在了披风内的模样……

原是如此。

以贾珠那般端庄稳重的性格,怕也是不喜这种尴尬之状。

玉柱儿忙热情地说道:“公子不必担心,我等出行在外,都是带了帐子方便主家,且等等,奴才立刻就叫他们支起来,好叫公子能够换衣。”

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玉柱儿立刻就去办了。

贾珠阻止不及,只得抱紧了披风,又缩成一小团。

“……保成以后,不可以这样了。”阿珠软乎乎地抱怨,“这太,亲密,也太不,得体,不该这样的。”

允礽眨了眨眼,将阴霾藏了起来,“那应该和谁做?”

“和……”

贾珠一时语塞,也抓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玛?”

“不!”

贾珠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可不敢想象太子殿下……嗯,那大概会是毁天灭地的程度,还是不要有这样的想象。

“曹珍,格图肯,还是大哥,四弟……”允礽一个个列过去,复摇头,“我可不想和他们这般亲密。”

太子与那些人是亲密的。

但与阿珠,是另外一种“亲密”。

好似这种亲昵是排他的,是独此一人的。

除了阿珠外,允礽找不出第二人。

贾珠又气鼓鼓地将披风攥得更紧,“就不能不这么做吗!”

他哪怕生气,都带着柔软的潮湿。

是可怜,又可爱的。

允礽的手指有些蠢蠢欲动,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就感觉一股无名的火气在体内乱窜。

“殿下,公子,已经好了。”

玉柱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们两人好似是烫到了似地移开视线,贾珠立刻从原来的位置站了起来,快步地离开殿下,“我,先去换衣裳。”

耳边系统轻轻地说道。

【五台山上,出现了那位僧人,有‘他’在,的确是干扰了一些进程,让允礽的梦境受到了影响。】

那僧道……

贾珠蹙眉,方才还乱着的心思一下子就沉稳下来,反倒是开始担心起来。

允礽的眼睛好似蒙着一层阴霾。

注视着阿珠一步步远去。

他摩挲着腰间的荷包,在那里面,藏着阿珠赠予太子的印章。

允礽坐了很久,直到贾珠换好衣裳,从帐子里出来后,他方才缓缓站起身。

背在身后的手,滚烫似火。

好似是体内燃烧着无尽的火焰不知从何排解,叫他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把火烧得允礽都不知为何而来,却令他满心满眼都是阿珠。

日暮下,贾珠恍然不绝,似是在经过刚才的更换衣裳后,他杂乱的心绪也冷静了下来,朝着允礽伸出了手。

“殿下,该回去了。”

允礽笑了起来,朝着他的阿珠一步步走去。

许是因着太皇太后的身体不适,康煦二十四年的后几个月,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显得无比的安静。

这一次出行尽管是太皇太后坚持的,到底也是空耗了她的精气,在这年冬天又大病了一场,直到来年来春,这身体才逐渐好转。不管是康煦帝还是后宫嫔妃都前来侍疾,还曾有妃嫔打算将孩子带来,却给那时还清醒的太皇太后训斥了一顿,不许众皇子皇女侍疾,这才压下了一股邪风。

到了二十五年的三月里,太皇太后的身体才算是康复,总算能够下地走动了。只是这一场大病,到底是夺去了太皇太后从前的精力,每日里总是爱睡上半日。

康煦帝心里多少是后悔,或许去岁他不该带着太皇太后出宫。

许是这位老人家看透了皇帝孙儿的想法,在康煦帝过来时,笑着对他说:“玄烨,哀家已经是这般岁数,活一岁呢,便少一岁。这身子骨,能撑到什么时候,谁也不清楚。何不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外出走走呢?哀家在这宫里太多太多年了,早就忘记了外面是怎样的风光。”

她缓缓地拍着康煦帝的手,“身为皇帝,有时候外出走动也是好的,困于室内,能看到的便只有这么方寸大的地方,可皇帝是真龙,本就该看遍山河与百姓,知晓他们的苦难,忧百姓之忧,懂家国之痛……”太皇太后这话虽是对康煦帝说的,却也笑吟吟地看向跟在皇帝身边的太子。

允礽沉默不语,半晌点了点头。

康煦帝轻声说道:“祖母,孙儿知道的,您莫要……”

太皇太后看了眼太子,忽而说道:“允礽,哀家想见见太后,你替哀家去走一趟吧。”

允礽起身,无奈笑起来,“您直接说想要与阿玛说悄悄话便是,怎还用这般明显的借口?”

太皇太后笑,“是借口,却也不是借口。快去罢。”

允礽朝着康煦帝和太皇太后欠身,这才优雅转身,带着几个侍从翩然出去了。

太皇太后凝视着太子出去的背影,轻声说道:“保成长大了。”

康煦帝低头将太皇太后膝盖上的毯子给掩实,“您从前不是想要看到这些孩子娶妻生子吗?再过一二年,就能看到了。”

太皇太后淡淡笑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个年岁。”

康煦帝的鼻子微微酸涩,“当然是可以的。”

“玄烨,哀家有些话,想与你说。”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疲倦,那是岁月悠久后无法抹去的痕迹,“你觉得保成这个太子,做得如何?”

“聪慧伶俐,闻一知十,文韬武略莫不精通。”康煦帝缓缓说道,“朕没选错太子。”

“很好。”太皇太后轻笑起来,“哀家也这么认为。”

谈及允礽,康煦帝总算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玄烨对其他几个皇子,又是什么想法?”太皇太后循循善诱,“除开太子之外,其余的皇子也逐渐成长,皇帝对他们的将来,合该也是有着成算罢?”

康煦帝脸上的笑意并没有收敛,声音却低沉了些,“皇祖母想要说什么?”

“哀家想要说什么?”太皇太后轻轻拍了拍康煦帝的手,“皇帝,你该是知道的。”

康煦帝沉默。

太皇太后却不肯再说了。

有些事情,提点几句,对皇帝来说,已经足够。

既皇帝很满意这个太子,并不觉得其他皇子比其优秀,那对其他皇子的考虑,就总得衡量清楚。

就在外头通报皇太后与太子到来的时候,好似昏昏欲睡的太皇太后又乍然清醒过来,笑眯眯地说道:“保成都十三岁了,皇帝,这该安排的,总得安排上。”

康煦帝幽幽地看着太皇太后,这醒来的时机也拿捏得太好,活生生叫皇帝说不出什么。

不过他看着从殿外走来的太子,又忍不住跟着点头。

太皇太后所言倒是不错。

保成毕竟已经十三岁……

“十三岁怎么了,十三岁的保成,在阿玛的眼里,难道就不是孩子了吗!”

乾清宫内,听闻阿玛打算给他宫里多放几个人,小太子露出一副惆怅的模样,“阿玛又要换掉保成身边的人,那保成要闹了!”

康煦帝头疼地看着眼前的臭小子,有些后悔他之前在太皇太后面前的评价。他那会是吃了猪油蒙了心罢?怎会觉得这臭小子聪明?

皇帝没好气地说道:“不是换人,是给你多派几个人。这是太皇太后的命令,说是你身边的宫女太少,也没几个亮眼漂亮的,便多指了几个给你。”康煦帝巧妙地将这件事融合了太皇太后的建议,又提点了一下。

奈何允礽半点都不开窍,无所谓地说道:“要长得那么好看作甚?能干活不就成了。阿玛,人来是可以来,但可不能做大宫女,我之前那几个用惯了。”他原本宫里那几个长得也不丑啊,都是光鲜亮丽的漂亮女子。

太子小气吧啦地伸出一根小指头。

康煦帝气得想踹他。

太子笑嘻嘻地避开,“这可不能怪我,阿玛,我要与你约法三章,省得阿玛总是哄我!”

康煦帝无语,不就是有一回控制欲强了些,不仅被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联手说了,还被太子这记仇的臭小子时刻记着,啧。

坐在上首的康煦帝就一个砚台丢了过来。

小太子抱头逃跑,声音一下子就远了,“阿玛这是恼羞成怒!”

门外带着好几个娇滴滴宫女等候的梁九功看着太子殿下如同一道风蹿了出去,连忙带着人跟上,“殿下,殿下——”

殿内的顾问行笑得连眼睛都微眯着,“皇上,太子殿下这还是不开窍呢。”

康煦帝想板着脸,但一想起太子方才那句“脸有什么用”的迷茫,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扶着桌面说道,“朕看他以后后不后悔去!”

毓庆宫内多出了几个娇滴滴的漂亮宫女,对几个大太监倒是没什么影响,而几个大宫女如临大敌过了半个月后,似乎明白了这几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宫女是来做甚,立刻心中一松,开始安排她们在太子跟前做事。

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情,只是穿一穿衣服,佩戴服饰,或者侍弄下发冠,平日里伺候沐浴等,可这么折腾了一个月后,太子不说惦记多少,甚至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

这叫几个大宫女虽然高兴,到底也是害怕会完不成皇上的暗示,会叫乾清宫降罪,便偶尔连殿前的伺候,都会叫她们过来。

这一来二去,晃悠得贾珠对这几个新来的宫女都有些面熟。

这日,下了课,贾珠正要出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向窗外时,便看到了除了几个大太监外,还有两个不太熟悉、却有点面善的宫女站在外面。

贾珠顺口说道:“殿下的身旁换了宫女?”

他和太子之前在十里亭后,很是过了几天尴尬的日子。

但两人都对这僵持的气氛很是不喜欢,也不习惯远离彼此,不知不觉又和解了。而太子从那后,也没再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叫贾珠逐渐放下了心,已经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

正如太子所说,贾珠对待亲近之人,着实是软绵了些。

正在揪着贾珠袖子玩的太子茫然地抬头,随着贾珠的视线看了出去,“那是太皇太后赐下来的宫女,说是我身边没几个好颜色,让我带在身边。”

说到这里,太子忍不住又抱怨。

“她们几个看着是漂亮好看,可是一个两个笨手笨脚,不是差点摔倒崴了脚,就是轻飘飘地容易被撞到,还有的差点跌进我沐浴的池子里,阿珠,你说太皇太后是不是指派的时候选错人了,怎选了几个这么笨的?”

“扑哧——”

一声压不住的笑声溜出来。

太子殿下严肃地板着小脸看了过去。

不管是曹珍还是格图肯,亦或是几个伺候的宫人,都没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他方才听错了?

太子转回头,继续和贾珠埋怨,“这也就算了,我也不知这身边几个本来总是爱争先恐后的大宫女是怎么回事?平日里都是挺识相的,可现在居然都不争不抢,任由着这几个在前面出头?怎么,我毓庆宫内的宫人,难道就比那几个新来的逊色,甚至完全不敢抢她们的风头?”

太子殿下这着实是满心满眼都是抱怨。

这几个新来的漂亮宫女要是基本功做得好,那允礽也懒得计较,可她们怎么能这么笨手笨脚!

允礽其实也喜欢漂亮好看的人,这毓庆宫内的宫女太监,也的确没几个是丑的。只是没有像是这些新来的这般美丽,好似是专门培育出来的娇花。

可再好看的娇花,不会伺候人又有什么用!

太子气恼。

“哈哈……”

小太子猛地转头,就看到格图肯尴尬地捂住嘴巴,然后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殿下?”

允礽狐疑地转过来。

“尔等笑了?”

尔等。尔等!

曹珍和格图肯立刻摇头,尤其是刚刚被殿下抓了个正着的格图肯,更是非常认真地说道:“太子爷,我方才只是想打个哈欠,绝对不是想笑的意思。”

允礽拧着小眉头,“方才孤说的话,很好笑?”

“没有没有。”曹珍的脑袋摇晃得就像是拨浪鼓,“真的没有,殿下,我们怎么可能会嘲笑殿下呢?”

“嘲笑?”

太子殿下幽幽地重复着,差点叫他们两个跳起来。

是时,贾珠从后拍了拍允礽的肩膀,“殿下,我该走了。”

允礽凶巴巴地犹豫了一会,还是转身和阿珠走了,一边走,一边允礽还遥遥地冲着他们两人点了点,示意他们皮绷紧点。

待太子和贾珠先走一步,两个伴读才猛地松了口气。

曹珍不满地瞪向格图肯,“你方才笑这么大声作甚?”

“分明是你先笑出来的。”格图肯不甘示弱,猛地瞪了回去,“是你先引起殿下注意的!”

太子何其聪慧,只是一次,就能叫他抓住破绽。

曹珍想了想,格图肯说得有道理,就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熄火了。

“没开窍啊……”

“殿下不开窍呀……”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齐齐感慨了一声。

格图肯和曹珍家里头,已经给他们都放了房里人,他们多少知道了一点这些男女之事。这些漂亮的宫女被送来是为了什么,他们大抵是能猜到一些。

只是从太子的反应来看,这是一点都没意会到啊。

半晌,在他们一起离开时,曹珍玩味地说道:“殿下这般年岁,不知道也就罢了,可贾珠都一十六了,怎么也不懂?”

格图肯随口说道:“他的身子弱,从前就说过家里最起码十八岁后才会考虑嫁娶之事,想必家里头也还没放人罢?”

他们自顾自嘀嘀咕咕着,倒是颇有种过来人的心理,想要看他俩笑话。

这日,允礽将阿珠送走后,就吧嗒吧嗒回来。

毓庆宫内的春华跟了上来,小心地问着太子可要传晚膳?

允礽想了想,“清淡些,一刻钟后送来,叫春花和春丽伺候。”本来太子平时是不用再加上这一句的。

可现在如果不加这一句,就会换成那几个笨手笨脚的过来,真是叫太子心中抱怨,想着再忍耐一月,若还是这样,哪怕是太皇太后送来的人,太子也要发脾气了!

春华忍不住笑了笑,“奴婢会吩咐下去的。”

允礽吃过晚膳,去用功读书了一会,这才又传了水,去舒舒服服地后泡着。这一连串下来,守着的都是原本的太监宫女,总算叫允礽不那么郁闷。

待他回来时,这宫内伺候的就换做是两个最是漂亮的宫女。

她们眉目含情,颤巍巍地朝着太子行了一礼。

允礽目不斜视地走过,半晌,又倒了回来,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她们。

一仪与一芬两人心中一喜,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她们几个自然是知道自己被送来的目的,可是殿下不知道,或者是根本不懂,就只能靠她们自己。

这毓庆宫内的总管与嬷嬷倒也是不拦着她们,偶尔还会给她们机会,正如今日……今日,她们的穿着打扮无一不精,连姿势都是精心准备过的。

而殿下,也总算为她们停下了脚步!

那厢,小太子沉思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你们两个的眼睛,是不是有点问题?怎么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带着水光?得了眼疾?身体出了毛病就赶快去找太医问诊,就说是孤允许的。”

太子说完,转身就走了。

一边走,一边还嘀咕着想,可不能叫这几个坏在毓庆宫,不然都不好和太皇太后交代。

两个宫女:“……”

她们对视了一眼,纷纷苦笑了起来。

这位可真是油盐不进,一点都不开窍啊……

允礽上了床,摸了摸鼻子,只觉得今日殿内的香味有些浓郁过头,明儿得叫他们换掉,他不喜欢这个气味。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允礽很快就睡着了。

月色如水,沉默地掩盖了整座殿宇,连带着最阴暗的角落,都披着月光薄薄的纱雾,顺着门窗,流淌的月色之雾平铺在地板上,将毛绒绒的毯子都渲染出几分暗影来。一道狭长纤细的人影,悄悄地、缓缓地从殿门外滑了进去。

寝宫内,太子还在睡梦中。

只他微蹙着眉,呼吸略显急促,时不时身体翻转,似乎是睡得不太/安稳。额头和脸上正布满细细密密的汗意,蒸腾出几分潮/湿的热气。

那道纤细的人影大胆地走到了床前,她的脚步声非常细微,基本不发出任何的声。她轻轻喘了口气,挑开床帐,从床尾膝行上去。

这轻微的动静,叫太子仿佛有所感,眉头下意识皱得更紧,却没法彻底醒来。

她缓缓地靠近,正打算掀开被褥时,就听到漆黑深夜里喃喃的几句呓语,“……阿……阿珠……”

女子听不清楚,下意识靠前,正打算听得更加仔细些。

“……阿珠……”太子绷紧了声线,喘息了起来,似是有些难耐。

阿朱?

这是哪个女子的名讳?

那人惊讶之下,呼吸粗重了些,没及时压住那一分诧异,就猛地对上黑夜中睁开的一双眸子。

那眸子起初是有些茫然潮/湿,带着方才从梦里挣脱出来的热意。

可在意识到身前有人时,允礽下意识踢开了那人,旋即从枕头底下抽/出了匕首,又快又狠地割开了她的喉咙。

这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那女子的惨叫声刚发出了几下,便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喉咙,软倒在床上嗬嗬抽气。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整个毓庆宫都醒了过来。

守夜的一仪急匆匆地赶来,她竟是最快到的一个,而后便是外头的侍卫,再者才是诸华总管,嬷嬷,连带着玉柱儿春华他们。

一仪在看清楚殿内的血腥时,早就软倒了在地。

侍卫们纷纷上前,将床上的一芬拖了下来。

她还没死,只是看起来也快死了。

太子的身边丢开一把匕首,显然方才便是用它割开了一芬的喉咙。他扯过被褥盖住自己下半身,冷冰冰地注视着一仪与随后赶来的宫女太监,“孤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昨夜安排了这两个宫女守夜的诸华脸色难看起来,抬脚踢了踢软倒在地上的一仪,“快回答殿下啊!今儿不是你们守夜吗?”

一仪颤抖着,苍白着脸,跪着说道:“奴婢今夜与一芬一起守夜,本来是很清醒的。只是莫名的,不知为何就睡了过去,方才听到惨叫声,这才猛地惊醒,发现正坐在座椅上睡着了……”她尽管害怕,声音却还算是能听得清楚。

“……香炉。”

允礽捏着额角,面露隐忍地说道:“去看。”

诸华总管立刻亲自过去查看,当他打开香炉的盖子,从里面取出绝对不该存在的一小截香料时,负责殿内事务的春华立刻跪倒在地,“殿下,奴婢今夜离开前,绝无这个东西!”

太子又气又怒,眼底一片猩红。

体内却有邪火乱窜,直叫他想将这眼前的一片聒噪都撕开。

在殿下的暴怒里,东宫众人跪倒在地。

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竟叫这宫女偷偷放了不该的东西,还叫她潜入了殿下的寝宫,让殿下误以为她是刺客,这简直是要命!

“去叫太医,给孤解药性。”半晌,太子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待天明后再将此事禀报乾清宫。”

而后,他厌恶地盯着床底下气息孱弱的女子。

“也叫人给她医治,看能不能活过来,孤要知道,她究竟是自己属意,还是被人指使!”

“嗻——”

在太子的命令下,毓庆宫内的宫人总算松了口气,却不敢真的放松。

殿下这意思,不过是……明日再议。

这场祸事,不知会牵连多少人。

太子独自坐在床边,谁也不敢靠近,悄声熄灭了香,又开了窗户,也有人端来了冷水放在边上,却叫太子冰冷的视线望得扑通跪下,不敢冒进。

允礽急促地喘息,藏在被褥下的手指紧握成拳。

他的身体微微抖着。

不是愤怒,却是兴奋。

他方才……

在睁眼看到那个女子时,已然一瞬间明白过来她不是刺客。

可是允礽还是毫不犹豫地下手。

他毁掉了她的喉咙,也掰断了她右手的手指。

叫她说不出,也写不出。

饮血的畅快,甚至叫他的手指都微微颤抖着。

……因为,她听到了。

太子眼底的寒意更深。

赤条条纠缠,拥抱的身影再度在允礽的眼前浮现,梦中的一切都是雾蒙蒙的,仿佛透着一层纱雾,叫人看不分明,头重脚轻,好似是悬浮踩踏在棉花上。

可他叫着他的名字。

他喜悦地、快活地念叨着阿珠的名讳。

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在渴求什么。

……直到他醒来。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便是只能被一人知道的隐秘。

他该如此。

他不会叫阿珠,被任何风波侵扰。

倘若方才听到的不止一人。

是五人,十人。

那允礽也只能一个个杀过去。

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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