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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沉默寡言的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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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沈檀漆回头看向郁策时那恍然惊愕的神色, 被沈妃极快地收入眼底。她略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长身玉立的妖族修士身上。

一个妖族。

沈檀漆真是疯了。一场大病, 病得不轻。

这修士的面容看起来眼熟, 沈妃从脑海里梭巡了片刻,很快在记忆深处找出一张与其相像的模样

——沈家地下水牢里,锁着的那位, 郁策的亲弟弟。

是郁策。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沈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狂跳, 疼得厉害,她早知道沈檀漆是个混不吝,但从前还只是在家里家外小打小闹,这次竟要给一个妖族生孩子。

此事但凡是真的,沈家不知要叫别人笑话几百年!

必须压下去,谁也不能传开。

众人沉默不敢出声的时候, 沈妃率先掩唇笑了笑, 用扇子给身旁的家主扇风消火:“瞧瞧神医,太爱开玩笑,今个少爷回来是件大喜事,神医还想叫咱们双喜临门呢。”

家主的脸色仍然没有半分缓和, 眼睛死死盯着沈檀漆, 和他身后低头不语的郁策, 大手紧抓檀木椅的扶手, 扶手漆皮一层层炸裂开,再这样握下去,说不定会直接将椅子握碎。

“不过神医, 你这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沈妃缓缓起身, 摇着团扇不疾不徐地走到神医旁侧, 靠近时,冷冷地低声道:“识相就快滚。”

阿拉伯神医脑门的汗还没下去,又冒出来一茬新的,他试图解释点什么,却在看到沈妃眯眼的动作后,立刻颤抖着声音说:“是这个意思,本想逗家主一笑,看来小人讲笑话的技术还需增进。”

闻言,家主仍然只字未言,眸子像荒野里的恶狼,狠毒至极地盯在沈檀漆身后的郁策的脸上,丝毫未把目光挪给神医半分,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神医退下去后,在座的有眼力的嫡系几人也纷纷藉由告退,不多时,整座正厅竟只剩下了沈檀漆、郁策,家主与沈妃。

哦,还有个不清楚状况的沈之廓。

沈妃坐回自己的位子,猛地一拍檀木椅扶手,朝着沈之廓怒斥道:“这儿有你什么事,还不快滚,没眼力的东西!”

怒火不能发在沈檀漆身上,自然全都落到了这个不长眼睛的沈之廓头上。

沈之廓张了张嘴,本就没几根毛的眉头苦巴巴地皱了皱,最后还是不敢停留,灰溜溜地逃出了整厅。

“娘的,晦气。”

沈之廓嘟嘟囔囔地拂袖,烦躁道,“有气冲老子发什么?”

他甫一从正厅外走出来,就听角落的木棉从后,似乎有一道努力压低怒火的男人低吼声隐隐传来。

“谁叫你说什么有喜,你说这种话,真以为能骗得过我爹和妃夫人那般的人精?”

本欲离开的沈之廓听到这有些耳熟的声音,脚下停住,他四下环顾,确认周围都没人,便谨慎小心地靠近。

果不其然,那熟悉的声音正是之前他去搬救兵时,沈妃拨给他的救兵,沈家第三支系的庶子沈寒。

沈寒此刻似乎恼极了,呼吸都急促得厉害,咣一巴掌便扇在了面前人的脸上,“蠢货,我花大价钱请你来布这个局,你倒说出那么句贻笑大方的话,没用,蠢货!”

说罢,咣又是毫不犹豫地一巴掌,仿佛泄恨似的,力气大到将那人险些掀飞出去。

这声响听得沈之廓直肉疼,他眯缝着眼,隐隐约约看清楚了他对面的人,头戴顶缠布帽,可不就是方才那位南国神医么?

神医已经委屈得要命,捂着半边脸,慌乱地解释道:“少爷,是您提我说的,沈檀漆他娘四十岁遍寻求子偏方,这才得了沈檀漆。我刚刚把脉把出来了,这小子的确体质特殊,他天生就会生崽儿。”

话音顿了顿,沈寒声音冷了几分,说道:“那又如何,妖族男人会生,有些半妖也会生,这事儿搁现在压根不稀奇,想靠这点就让家主厌憎沈檀漆,你天真!你实话告诉我,他肚子里到底有没有种?”

听到这,沈之廓连忙伸长了脖子,正打算仔细听一听后续时,却见沈寒猛地回头,拔出剑来朝他的方向警惕地喊了声:“谁在那儿?”

方才气急了,他竟连有人接近都没发现。

沈寒脚下踏着莲花步,飞身朝沈之廓藏身的草丛奔去,一剑斩碎草丛,却只发现几片寥寥枯叶,他狐疑地看向不远处,昏暗角落里传来几声发春的猫叫。

是猫。

沈寒敛起眸子里的戾色,把剑随意插回剑鞘中,转身离开。

他走后许久,方才空无一人的空地上,一个满身肥肉的胖子,极其艰难地从画满阵法的垃圾箱里爬了出来。

沈之廓不住地咽着口水,胸口的心脏蹦得快要跳出嗓子眼。

幸好,幸好他长了个心眼,把沈檀漆他们给他留的画着阵法的箱子当成件法宝,装进了储物戒里。

否则此时,怕是他已经在沈家几里外的野地里碎成几十段了。

*

此时此刻,月晦星瞑。

沈家正厅内,空气冷滞僵硬。

“爹,你相信那庸医的话么?”沈檀漆试探着在这气氛里开口。

其实他心里也未必好受多少,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无数件烦心事搅在一起,大脑又是单核处理器,压根处理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

怀孕什么感受他不是没经历过,自己肚子里真有个孩子他应该是能知道。

这才过了多久,肚子里恐怕只是个胚胎,但转念一想,当时郁策也是第二天就知道他怀孕了,还十分笃定地把手搁在他小腹说……

“只要我碰到这,就能知道里面有没有。”

想到这,沈檀漆心底已经快抓狂了,如果他们什么都没做过,他自然问心无愧,不会相信这庸医的话是真的。

但是他和郁策那晚确实是意外发生了些什么,还不止一次。

他就是想找理由骗,也骗不得自己。

即便沈檀漆先开口,家主也只是紧抿着嘴,仿佛气急攻心般,脸上的肌肉都在发着颤,额角爆出几根难耐的青筋。

那副模样看得沈檀漆都心虚几分,怕他自己把自己气死。

半晌,沈妃深吸了一口气,不同于跟沈之廓说话的语气,她挪了挪身子,微微前倾看向沈檀漆,语重心长地低声道,“少爷,现在剩下的都是你最亲的人,究竟怎么回事,你坦白的说吧。”

这话沈檀漆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接,他自己都是满头雾水。

见他不开口,沈妃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旁边沉默许久的家主出声打断,声音微哑:“是谁的种?”

这话还不如刚刚那个问题好接,沈檀漆此刻非常想拔腿就跑,跑出沈家,跑出朔夏城,跑出这个花花世界。

“我…”沈檀漆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么狡辩,对方才相信,良久,斟酌着措辞,编了个唯一看起来靠谱的理由,“我根本没什么孩子,刚刚那庸医肯定是诊错了,不知道爹你是从哪找来这江湖骗子。”

“敢做不敢当!”家主看他这模样,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猛地伸手拍向身边的茶桌,竟硬生生地将那茶桌拍为齑粉。

“你是没种,你就是个没种的男人!沈家怎么出你这样的混账,修炼修炼不精,也不滚回来继承家业,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现今又从外面给妖族生了个孩子带回来,我今天非得替老祖宗打死你!”

他一个字不带停地骂出来,抄起椅边放着的鸾凤头玉拐杖,便要起身揍沈檀漆,“今天不把这拐杖打断,我就不是你老子!你过来!”

沈檀漆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根玉拐杖,又粗又结实,说不准一棍就能给他敲死,哪还等得到把它打断?

他下意识想要夺门而逃,身后的大门却被一道掌风咣当闭紧,严丝合缝,连只苍蝇都休想逃出去。

沈檀漆一阵心惊,原来沈家做这么大不是没原因的,他家个个都卧虎藏龙。

他赶忙回头看去,担心下一秒那玉拐杖就落在自己身上,却见身侧闪过一道快到看不清的雪色残影——

郁策举起剑鞘,挡在沈檀漆面前。

他不冲过来还好,冲过来家主更是怒火冲天,气极反笑,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要替他挡,妖族一条贱命也配?”

沈檀漆连忙拉住郁策,低声在他耳边道:“不用跟他起冲突,把门踹开,跑就完了。”

话音落下,郁策回头深深地看了眼沈檀漆,极轻极慢地抚上那散发幽寒冷气的剑鞘,低声答他:“外面有几个化神期暗卫镇守,跑不掉的。从前都是师兄教我该如何做,今日我教师兄,如何?”

他缓缓将剑搁在地上,俯身下去,在沈檀漆愕然的目光中,轻声道:“第一件事,男人要承担责任。”

再抬头时,郁策的眸底已经十分坚定,他低下头,淡淡道:“阿漆的孩子是我的,望您成全,若有任何不满,郁策认打认罚。但,我一定会给他个交待的,我会倾尽所有,娶他回家。”

沈檀漆听到他这句所谓的承担责任,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一把扯住郁策的领子,咬牙切齿道:“你他妈说的承担责任就是跟我爹提亲啊?”

你怎么不承担承担哥们生孩子的悲催呢?

此话一出,就连沈妃也坐不住了,她起身怒道:“大胆!你不过是个成精的畜生,还想娶我沈家人回家,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这话由沈妃说出口,沈檀漆现在看郁策不再是什么升级流男主了,他现在像什么赘婿流男主。

这傻龙怎么总是自己改剧本。

有沈妃帮忙代劳骂着,家主好似还不解气,手心握着那玉拐杖直发抖,颤巍巍地指着郁策:“孽畜,把那孽畜杀了!”

场面一时混乱,眼看这架势,玉拐杖马上就要从家主手心飞出来,砸在郁策的头上。

沈檀漆只觉得脑子都快成浆糊了,他忍无可忍地喊了声:“都行了!闹什么闹没完了?”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陷入了诡异的片刻宁静。

沈妃颤着声音,指向沈檀漆道:“你怎么能跟你爹和我这么说话?”

然而此时沈檀漆正烦闷的厉害,想也不想,直接开口:“我是说在座的人,都别闹了。你们所有人,能不能先听我说?”

眼见家主脸色一沉还要开口,沈檀漆立刻抱住身旁的柱子,冷声道:“我马上就能说完,谁在打断我半个字,我直接头撞柱子撞死。”

他精准拿捏住了家主对他心疼至极这一点,家主果然满腔怒火,却也不敢招惹崩溃边缘的混账儿子了。

因为按这臭小子的性格,说不定真干得出来。

沈檀漆说完这些话,心头微微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说这么重。

可若再让他们这群疯子你一言我一语胡乱掰扯下去,今天不是他被玉拐杖打死,就是得意外跟某个人成亲。

嘈杂半天的正厅因为沈檀漆不要命的威胁,总算是安静下来。

“好,现在都听我说。”沈檀漆深呼吸,又缓缓吐出来心头那口浊气,低声道,“我确实和郁策有了两个孩子,但那是因为我当时身中蛊毒,无药可解,如果没他帮我我早就死了,爹你也见不到现在的我。”

他将血寞崖底发生的事,所有来龙去脉一一说给了家主和妃夫人听。

他们二人的脸色也是相当的精彩纷呈。

“还有,刚刚那神医给我把的喜脉是否是真的,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在前段时间还意外被人下了那种药,也是郁策帮我我才渡过难关。”

听到这儿,家主的心都快碎干净了,好悬一口气没喘上来,尤其听到沈檀漆刚中了蛊,又被下了药,更是眼前阵阵发黑。

他这宝贝儿子一生都在家安安稳稳长大,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未曾有半点遭人苛待。

不过出去修炼几年尔尔,这都是遭了什么罪啊。

沈檀漆将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神色微敛,提到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有,我如果真的身怀有喜,爹,你不能杀郁策。”

家主还以为他是在威胁自己,嘴唇翕动,刚欲开口,便又听沈檀漆道:“龙族怀孕期间前三五个月会有依赖期,如果他死了,我熬不久的。”

其实说到这里,沈檀漆也大致明白了这个家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以沈父为首,叔父兄妹,儿女亲眷等等,向外延伸出三十多个支系,但对于沈父而言,这个家最重要的只有当下正厅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能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的沈妃,一个就是大夫人的儿子沈檀漆。

他方才冷静了片刻才发现,刚刚根本没有见到大夫人的踪影,主座两位,家主旁边坐着的便是沈妃。

沈妃既是七夫人,说明她原先可能并不姓沈,是嫁进来后为了家主该的夫姓,但更多的原因,沈檀漆猜测,这是沈妃向家主所表的衷心。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其他任何支系都不能比拟眼下这个小团体,沈檀漆回忆起当年沈妃来给他亲自送年礼时,眼底映照着年礼箱子里的珠光宝气,尽是沈家的荣光,她说,以后沈家毕竟还是你来做主。

此话是出自真心没错,毕竟从家主的态度来看,任谁都知道沈家是必定传给沈檀漆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原身恐怕早就死在了最开始生的那场大病上,沈檀漆亦因此被系统传进了这个世界,承受了一堆无妄之灾。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应该只有扮演好“沈檀漆”吧。

简单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形,沈檀漆低低道:“爹,这些年我已经成长不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处理好这些事,请你,替儿子保密。”

他缓缓俯下身子,规矩庄重地行了个礼,而后抓住旁边的郁策手腕,转身离开。

推门的刹那,那道掌风已经不复存在。

沈檀漆微微怔了片刻,回头看去,家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哪还有方才见面时的健壮活力。

“去吧。”

他挥了挥手,放沈檀漆离开,又顾自重复了声,“去吧,给你一晚上想清楚…记得回家。”

沈檀漆静静看了他许久,终是迈开步子离开。

踏出门槛的霎那间,他抬头看见满树红梅,垂眸看见赤色的木桥,沈檀漆喜欢红,所以沈家到处都是红色。

他忽然忆起,在这本书里,沈父同样是个寥寥几句便被轻易带过的人物。

书里写他身为沈家家主心狠手辣,写他教子无方,写他苛待百姓,最后得知原身意外死在血寞崖下的消息后,生了场大病一命呜呼。

辛苦经营的家业,拱手送给了沈家支系一个不起眼的庶子。

众人拍手称快,世人唾他百年。

诚然,沈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里的坏人,反派典型,那样令人不齿。

但书里从没写过,他是个年逾六十的父亲,沈檀漆的父亲。

人终究不是单面的,一撇一捺才是人。

沈檀漆心情沉闷,自沈家出来也没什么好脸色,刚打算按原计划和郁策一起去画阵法,却见身后猛地窜出几个大汉来。

大汉们俯身行礼,为首的人穿身黑衣劲装,同沈檀漆客客气气道:“少爷好,我们是家主派来保护你的侍卫,今日城里有辰鬼,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少爷尽管吩咐。”

闻言,沈檀漆微微怔了怔,低声问:“你们都是什么修为?”

“化神中期。”

“元婴大圆满。”

“金丹大后期。”

“化神后期。”

“……”

待他们报完自己的修为,沈檀漆挑出其中一个:“金丹大后期那个回去,其他人留下。”

沈家家主,这是把沈家所有能打的全部派给了他。

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许难言的涩楚。

“他们的修为都在我之上,应该可以帮你画阵法吧?”先前郁策说他修为不够不能画隐龙阵,现在这些人可都比他修为要高。

沈檀漆转头看向郁策,“还是说这阵法有不能外传的忌讳?”

郁策摇了摇头,隐龙阵并非什么不外传的秘阵,能做到类似效果的阵法数不胜数,这些人都是化神期,想要隐匿自己的行踪再简单不过,这个阵法于他们而言就是学去了也没什么作用。

他立刻从储物戒取出纸笔和朱砂,将阵法画在纸上分发下去,有这些人去画阵法,只要不在半路遇到那只疫病鬼和魔族,想必半刻钟他们的任务就能完成。

就算真碰到,这么些个元婴化神也够辰鬼和魔族吃一壶的。

侍卫们迅速四散开,如同夜色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各个方向的角落里。

至此,沈檀漆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躺进棺材里,像是回到自己许多年前第一次外出打工时那个夏夜里。

那时他刚到大城市,四处寻找,最终千挑百选租了间旧小区的老破小。屋子窄的像个卫生间,床垫从旧货市场淘来,里面的弹簧都废了,人躺进去整个垫子瞬间塌陷到底,就像这棺材一样。

冬冷夏热,周三停水,时不时断电。他在卫生间似的小屋子,躺在塌陷的床垫里看窗外的星星。

家是什么概念他向来是不太清晰的,他没有朋友,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在外待业的哥哥,和在家上学的妹妹。

哥哥大学毕业就没再读,因为那时候爸妈正好出车祸去逝,他便放弃保研的机会离家打工,供他和妹妹读书。

再后来沈檀漆也上完学出来,同样走进社会里,家的概念也越来越模糊。

生活在棺材里的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能爬出棺材就已经十分不易。

看到家主所做的那些事,沈檀漆甚至是有些羡慕原身的,羡慕他有一个能依靠的父亲。

可这样的生活,他为什么还想要回去呢?

兴许是因为这里不属于他吧,梦再好,迟早是要醒的。

沈檀漆闭了闭眼,努力抛开这些不该有的多愁善感,却忽然觉得眼前蒙上一层阴影。

一道如同夹杂雨雾般的冰寒气息,扑洒在面上,沈檀漆下意识地睁开眼,正好看到郁策仔细小心地伸出指尖,似乎想趁他闭眼的时间,轻轻碰一碰他的小腹。

被沈檀漆当场撞见,郁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在沈檀漆的眼皮子底下,他仍旧动作轻缓的点在他的小腹上。

“有吗?”沈檀漆轻声问。

郁策眉头微蹙,像是不确定,掌心在沈檀漆的小腹仔细抚过,而后有些茫然地抬眼:“没感受到。”

听到这句话,沈檀漆应该是要高兴的。

高兴自己不会再有一个不能摆脱的理由被留在这个世界里。

可心头却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瞬间空落落的。

“不过……”

郁策握住他的手腕,搁在沈檀漆自己的小腹上,微敛眸光,“龙族的感应其实是双向的,如果孩子不想理我,我便感应不到。兴许你可以呢?”

就像之前,郁策曾经似乎幻听过崽崽在沈檀漆肚子里时似乎说过什么话,但很多时候又听不到崽崽和自己交流。

闻言,沈檀漆试探着在自己肚子上用指尖碰了碰,什么也没感觉到,他小声说:“如果里面真的有宝宝,你理理我好吗?”

没有回应。

那庸医果然是在骗他,沈檀漆胸口莫名积郁了些无名火气,不知是因为受骗还是因为其他。

郁策干咳了声,说道:“兴许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孩子,不用着急,如果有依赖期发作,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这倒也是,怀孕的症状还是比较明显的,真的有孩子他不可能会一直感受不到。

思及此处,沈檀漆心口那块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下些。

“师兄,但凡真的有这个孩子,你还要离开吗?”

沈檀漆顿了顿,淡淡道:“当然还是要离开的。”

话音落下,郁策似乎压了压眉,对沈檀漆的做法理解不能:“你心里没有过一刻想要留下来吗?”

竟能做到心这样狠,把三个孩子抛之不顾。他并非硬要留下沈檀漆不可,只是他不明白,这三个孩子在沈檀漆心中究竟有没有分量,是不是在这里的所有东西,于眼前这个“沈檀漆”而言,都不重要?

包括…他在内。

沈檀漆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声音忍不住高了几分:“你在想什么?”

郁策短暂沉默片刻,从棺木里挪了挪身子,撇开眼不去看沈檀漆的神情,闷声答他:“没什么。”

其实就算沈檀漆留下与否,他和沈檀漆都什么都不会发生,这三个孩子照样无名无分。

他问出那个问题本身就是失策,是头脑发热,是不够清醒。

是,他做不到像沈檀漆那般清醒。

在知道这世上有他的孩子那一天起,郁策便做好了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的一切,可沈檀漆呢?

沈檀漆磨了磨牙,被家主沈妃骂了一晚上,被那混账庸医欺骗栽赃,都没有此刻这般被郁策质问来得更恼火。

这傻龙总是能轻而易举几句话把他火气噌地点燃,有时是那双黑色的眼睛,明明白白写着你薄情寡义,你负心狠心;有时是那对沉默不言的唇,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话句句不停。

沈檀漆猛地掀开棺材盖坐起来,看向郁策,认真无比地问道:“你觉得我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对吗?”

郁策愕然地看着他,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想将他拽回身边,急切道:“回来。”

外面仍有辰鬼游荡,哪能这样随随便便露头出去。

沈檀漆不紧不慢地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摘下,声音渐冷:“你以为就你无缘无故多了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你以为我没有尽到自己父亲的责任,你以为我一走了之就是冷清冷血。”

“那我呢?”

郁策霎时怔住。

“我也有亲人,我也是别人家的孩子,难道我对把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亲人,弃之不养不顾就是有情有义吗?”

压抑至今的烦躁,终于在此刻爆发,沈檀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竟然忍了这么多怒火。

“你以为我就想生孩子吗,你以为生孩子很容易吗?”

“郁策,你我都是男人,为什么生孩子的不是你呢,你有没有一刻觉得我也是可怜的?”

这件事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没有谁就一定要被照料孩子的责任束缚住,更何况这本就是一本书的世界。

等他离开这里,窝在自己的小图书馆里上班看书,下班玩游戏,赚着三四千块钱,陪陪哥哥,照顾妹妹,久而久之他可能连郁策的名字都会忘记。

沈檀漆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说句实话,若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我绝对不会选择离开金鱼芋圆,绝对不会,你能明白吗?”

这两个孩子,虽然是上天给他开了个玩笑,但是却是沈檀漆确确实实打心眼里喜欢疼爱的。

听完他的话,郁策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轻轻伸手,覆在他的手腕上,低声道:“先回来再说吧。”

只要他知道沈檀漆心里并非没有孩子,郁策的心里便已经知足了,人生在世各有难处,郁策并不想要以伦理纲常束缚住沈檀漆。

他只是担心沈檀漆有一天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金鱼和芋圆,也忘记他。

只要想到那个场面,他便觉得心头像是被细针密密麻麻扎下似的。

不至死,却疼痛绵长,不得开解。

沈檀漆火气一股脑发完了,这会也冷静下来,他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四处观望过周围的情况,才乖乖躺回棺材里,躺在郁策的身边。

直到棺材盖在眼前缓慢地盖好,天地归于寂静。

他听到耳侧传来一道极轻极淡的叹息。

郁策低声道:“师兄别生气了,是我不好,不该揣测你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每次这种时候,郁策的道歉都是最有用的,沈檀漆心情缓和下来,自然天下太平,“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是我对孩子关心不够。你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会竭尽全力去照顾他们。”

他并不觉得吵架是什么坏事,将心里所有憋屈苦闷发泄出来,才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深藏在心底的死结也会缓缓松动,直到解开的那一天。

不过每次吵完架,郁策都比之前要更听人说话许多,他很能听得进别人的解释,沈檀漆倒是很欣赏他这个优点。

作为朋友来说,郁策真的是个很棒的人选,沈檀漆默默想。

郁策的手沿着沈檀漆的身体缓慢攀升,最后落在他的小腹上,珍重至极地抚摸两下,脑海里浮现沈檀漆方才反问他的话。

他们都是男人,为什么生孩子的不是他,为什么受苦受罪的不是他?

师兄一定很辛苦。

眸光暗了暗,郁策轻声问,

“师兄,你喜欢孩子吗?”

沈檀漆以为他在说金鱼和芋圆,于是没做他想,低低道:“当然喜欢,又可爱又懂事,任谁都会喜欢的。”

“嗯……”

“那我给师兄生一个?”

沈檀漆:?

你这脑回路是从九转大肠里转出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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